高速服务区的广播里,正循环播放着暴雨预警和前方路段封锁的消息。
车载收音机里,女主播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幕,播报着南方某小镇河岸决堤,洪水已经淹没下游数个村落,应急救援队伍正从各地紧急驰援。
陈默叼着烟,靠在挖机冰冷的履带上,烟头在泼墨般的夜色里明灭。
他不是本地人,只是个途经此地的工程机械驾驶员,本该在服务区睡上一觉,等天亮绕道北上。
但“决堤”、“村落”这几个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他想起几年前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事故,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摁灭烟头,一言不发地跳上驾驶室,庞大的黄色挖机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像一头被唤醒的钢铁巨兽。
他没有理会服务区工作人员的劝阻,直接调转车头,顶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帘,驶下国道,循着导航上那个刚刚被标记为红色灾害区域的小镇开去。
通往镇子的路泥泞不堪,沿途随处可见被洪水冲垮的农田和抛锚的私家车。
当陈默的挖机碾过最后一截被水淹没的土路,抵达决堤口附近时,现场却并非他想象中的一片混乱。
相反,数十盏高功率探照灯将堤岸照得如同白昼,一支施工队正干得“热火朝天”。
一条刺眼的红色横幅在风雨中狂舞——“宏发建设,爱心援建,与灾区人民心连心!”
一个穿着崭新荧光马甲的粗壮男人,正站在镜头前,挥舞着手臂,对着一群扛着摄像机的记者高声嘶吼:“乡亲们放心!我们宏发建设连夜奋战,不计成本,也要把这缺口堵上!快,把沙袋再往上堆!动作快!”
陈默的目光穿过闪光灯和雨丝,定格在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
周大彪。
就算他换了身马甲,化成灰陈默也认得。
这个当年在他负责的项目里偷工减料,最终导致重大安全事故,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的包工头。
不远处,一名身穿冲锋衣的女记者正举着相机,但她的镜头却并未对准那场作秀般的“抢险”。
苏晴烟的职业嗅觉告诉她,这场景有些不对劲。
她追踪报道至此,一眼就注意到那台停在高地阴影里的巨大挖机,它静默地蛰伏着,像一个冷峻的旁观者,与前方那场喧闹的表演格格不入。
她认出了挖机侧面的“默”字喷漆,也认出了那个驾驶室里沉默的身影。
陈默没有理会周大彪的表演,他将挖机停在安全的制高点,独自一人走向堤岸的断裂处。
雨水混着泥浆没过他的小腿,冰冷刺骨。
他蹲下身,借着远处探照灯的余光,仔细勘察着那个巨大的溃口。
洪水正从那里疯狂涌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的手指在湿滑的混凝土断面上来回摩挲,很快,他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溃口下方,存在一个明显的结构性空洞。
他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挖开表面的淤泥,一段锈迹斑斑、已经塌陷变形的旧式排水管道赫然暴露出来。
这才是堤坝溃败的根源。
管道老化塌陷,导致堤坝内部被掏空,单靠外部的土石根本无法承受持续的水压。
周大彪他们那种只在表面堆砌沙袋的方法,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洪水会不断从下方的空洞渗透、冲刷,用不了三个小时,这堵看似坚固的沙袋墙就会被再次冲垮,甚至引发更猛烈的二次崩塌。
陈默面色凝重,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防水的测量绳与小巧的水准仪——这是那次事故后他养成的习惯,对任何工程结构都抱有十二分的警惕。
他在泥泞的地面上迅速勾画出一个简易的加固方案:必须先用大块钢板彻底封堵塌陷的管洞,形成硬质支撑,然后再利用渗透性较低的黏土和碎石分层填压,才能真正稳住堤基。
就在这时,周大彪带着几个工人围了上来,他脸上的假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油腻。
“哎哟,这不是陈默兄弟吗?这么巧啊!怎么着,也来发善心了?别在那儿瞎比划了,过来搭把手,媒体可都拍着呢,一起上个镜,也算你为灾区做贡献了!”
陈默缓缓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浆,目光冷得像淬了冰。
“你们的方法撑不过今晚。”他指着地上的草图,声音不大,但在哗哗的雨声中却异常清晰,“下面的排水管塌了,不封住洞口,堆再多沙袋也是白费。”
周大彪的脸色瞬间变了,笑容僵在嘴角。
他没想到陈默会当众戳穿他,尤其是在有记者在场的情况下。
他眼神一厉,朝身边的两个工人使了个眼色,嘴上却依旧打着哈哈:“兄弟,你这就外行了不是?救灾如救火,哪有时间搞你那套花里胡哨的。我们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说完,他不再理会陈默,转身继续对着镜头指挥。
而那两个得到示意的工人,则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通往作业区的唯一入口处,看似在搬运沙袋,实则彻底封锁了陈默和他的挖机进入核心区域的可能。
深夜,雨势愈发凶猛。
上游水库的水位持续暴涨,镇防汛办刚刚通过无线电发出了紧急预警:洪峰即将在两小时后抵达,主堤极有可能发生二次决口!
一旦决口扩大,下游整个镇子都将变成一片汪洋。
消息传来,周大彪的“抢险”现场一阵骚动,连记者们都开始面露忧色。
陈默不再犹豫。
他猛地冲回驾驶室,启动了那台沉默已久的钢铁巨兽。
挖机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操纵着巨大的机械臂,精准地勾住不远处一块被遗弃在路边、原本用作临时路基的厚重钢板。
这块钢板,是他唯一的希望。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陈默驾驶着挖机,拖着沉重的钢板,强行冲开了那两个工人的封锁,直奔决堤口。
周大彪气急败坏地大喊:“拦住他!他要破坏我们的成果!”但他的声音瞬间被挖机的轰鸣和工人们的惊呼所淹没。
陈默将钢板拖至缺口处,调整角度,然后换上钻头,在暴雨中精准地对着堤坝残存的坚实基座打下数个深孔。
接着,他用挖机臂将几根备用的高强度螺栓砸入孔中,硬生生在缺口两侧建立了一个简易的钢筋骨架。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他需要将钢板与这个骨架焊接在一起,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但在如此大的暴雨中进行水下焊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默早有准备。
他利落地拆下驾驶室一侧的备用大容量电池组,这是他为长途野外作业改装的应急电源。
他熟练地接驳上自带的便携式电焊枪,电弧瞬间划破黑夜,发出“滋滋”的声响。
苏晴烟不知何时已跟了过来,她举着相机,镜头死死锁定着那个在暴雨中忙碌的身影。
她看到陈默从工具箱里拽出一根长长的橡胶软管,一头连接在挖机的空压机出气口,另一头则被他用机械臂巧妙地固定在即将焊接的接缝处。
强劲的气流从软管喷出,竟在水下硬生生吹出了一小片短暂的干燥空间。
就是现在!
陈默戴上护目镜,半蹲在泥水里,手持焊枪,在那片由空气创造出的“真空地带”里开始了艰难的焊接作业。
火花四溅,与冰冷的雨水激烈碰撞,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苏晴烟的镜头清晰地记录下了这一切,记录下他专注而坚毅的侧脸,记录下电焊的火光如何一次次点亮他被雨水湿透的脊背。
她甚至将相机切换到录音模式,暴雨中,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材料不能说谎……混凝土不是谎言……扛得住,才是真的……”
这仿佛是他对自己说,又仿佛是对这片肆虐的天地宣战。
整整三个小时,陈默像一尊雕塑,蹲守在决口处,直到最后一道焊缝完美闭合。
天色微明,雨势渐歇。
一道由钢板和混凝土骨架组成的新型复合堤坝,如同一道钢铁长城,稳稳地矗立在洪流之中,将汹涌的洪水有效导向了安全的泄洪区。
而不远处,周大彪那堵看似雄伟的沙袋墙,早已在洪峰的冲击下轰然坍塌,浑浊的洪水引发了局部倒灌,一片狼藉。
劫后余生的记者们立刻围住了周大彪,追问沙袋墙为何不堪一击。
周大彪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珠一转,指向远处陈默的挖机,恶狠狠地说道:“是遭到了不明人员的蓄意破坏!有人为了出风头,开着挖机冲撞我们的堤坝,才导致了坍塌!”
他试图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那个一夜未眠的男人。
就在这时,苏晴烟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相机连接到一台便携式投影仪上,将昨夜拍摄的完整视频证据,投射在了旁边一栋民房的白墙上。
画面中,陈默独自勘察、设计方案,被周大彪的人阻拦;深夜,他果断行动,拖拽钢板,钻孔打桩;最后,是那震撼人心的一幕——他在暴雨中利用橡胶软管创造焊接环境,火花四溅,焊光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
视频的最后,苏晴烟当众播放了那段实时录音。
“……混凝土不是谎言,扛得住才是真的。”
清晰、沉稳的声音回荡在黎明寂静的空气中。
舆论瞬间反转。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愤怒。
网络直播间里,“周大彪滚蛋”的弹幕瞬间刷屏,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询问:“那个焊堤坝的男人是谁?”“找到他!”
然而,当所有人都在寻找英雄时,陈默却已经发动了他的挖机。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挽留和感谢,甚至没去看苏晴烟一眼,在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便悄然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撤离途中,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打开一看,是苏晴烟发来的一条私信。
那是一张经过简单合成的图片:他的黄色挖机剪影,孤独地矗立在滔滔洪水中,背后是一轮冲破乌云的旭日。
图片下方配着一行字:“基建侠,不需要聚光灯。”
陈默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点下了收藏键。
他收起手机,目光投向后视镜。
不经意间,他看到一辆沾满泥浆的黑色皮卡,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那辆车的车牌被泥巴故意糊住了,看不清号码。
车窗摇下一半,露出一张阴沉到扭曲的脸。
是周大彪。
他正死死地盯着陈默的挖机,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低语。
透过后视镜模糊的影像,陈默几乎能读出那句恶毒的诅咒:
“你不红?我让你红得烧起来。”
陈默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行驶。
前方的道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通向未知的远方。
他感到一阵彻夜未眠的疲惫袭来,需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