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第二周的晨光里,陈默蹲在挖掘机履带旁,用扳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
机油在金属表面凝成细流,顺着他虎口的老茧滑进指缝——这是他给学员们定的第一条规矩:要开机器,先懂机器的脾气。
“陈师傅!”阿亮哥的哨声穿透晨雾,他腰上挂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考勤本和安全绳,“第三组到齐了,第二组说要先清理铲斗里的碎石再开工。”这位退伍兵说话时腰板挺得笔直,帽檐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眼里的认真——他把每日巡查当成了守边防的哨岗。
陈默直起腰,目光扫过空地上七台改装过的二手挖掘机。
学员们正围着机器打转,花蕊踮脚擦着玻璃,石头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液压管路图,几个年纪小的凑在一起研究机油标尺,指尖沾了黑油也舍不得擦。
山风掀起“山河驿站流动技工班”的横幅,红布拍在挖掘机外壳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阿亮,把‘三不过’再念一遍。”陈默扯下手套,上面沾着学员们昨天擦机器时留下的碎布纤维。
阿亮哥立刻立正,声音像敲铜锣:“不过夜停工——当日故障当日修!不过量作业——单次操作不超三小时!不过界扰民——机器声不盖过牛羊叫!”
学员们跟着念,尾音参差不齐。
花蕊念到“不过界扰民”时,偷偷看了眼山脚下的羊群——那里拴着小石头父亲送来的山羊,正啃着枯草,脖子上的铜铃偶尔晃出轻响。
那是三天前的事。
小石头父亲裹着磨破边的皮袄,牵着羊站在训练区外,羊背上驮着半袋青稞。
“陈师傅,”他用裂开的指甲抠着袄襟,“娃说学这手艺要交学费,我没现金,这羊能抵不?”羊在他脚边转圈,把他的裤脚蹭得油亮。
陈默要推辞,老人急了,粗糙的手掌按在挖掘机履带上:“我娃上回跟着工程队修牧道,人家嫌他没证,只让搬石头。”他的指节抵着履带的纹路,像在确认什么,“您教他刷机油,擦零件,我看着踏实——机器得先伺候好了,人才伺候得住。”
最后陈默应了。
现在小石头正蹲在羊圈旁,用旧牙刷刷着挖掘机的机油滤芯,羊凑过来嗅他的后颈,他扭着脖子笑:“去去,没你的份!”阳光落在他沾着机油的手背上,那双手比三天前多了层薄茧。
“陈哥,看这个!”苏晴烟举着手机从帐篷里钻出来,发梢沾着帐篷布的绒毛,“《铁种计划》第三期上线半小时,留言区炸了。”她的相机挂在胸前,镜头盖不知何时又丢了,金属卡口在风里闪着光。
陈默接过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留言刺得他眯起眼:
“甘肃陇南,想带村里兄弟学挖机”;“云南边境,塌方堵路家常便饭,求报名”;“我爸是老农机手,临终前说手艺不能断,能来吗?”
最上面一条被顶到高位:“胡站长说这是野路子,可我家后山滑坡时,等不来有证的,只等来了开拖拉机的老舅——他救了六口人。”
陈默的拇指在屏幕上顿住。
他想起三天前在县农机站遇到的胡德才,对方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份文件:“小陈,不是我要挑刺。”老花镜滑到鼻尖,“改装挖掘机要备案,操作证要考试,出了事谁担责?”
此刻帐篷外突然响起汽车鸣笛。
两辆银色轿车碾过碎石路,车身上印着“省农科频道”的字样。
记者举着话筒冲过来,镜头上的补光灯晃得学员们直躲。
“陈先生,听说您在组织无资质人员操作特种设备?”女记者的问题像根刺,“有村民举报存在安全隐患,您怎么回应?”
陈默没接递过来的话筒,目光扫过躲在挖掘机后的学员们——花蕊正把小石头往身后拉,石头护着怀里的机油滤芯,像护着宝藏。
“他们想学的不是驾照,是自救的能力。”他说,声音混着远处挖掘机引擎的轰鸣,“去年冬天,这山里的牧道塌了,等县里的工程队来,羊圈埋了,孩子病了。”他指了指山梁上的残雪,“现在他们自己能修,能救,这算不算隐患?”
女记者的话筒顿在半空。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作响,镜头里,胡德才从第二辆车里下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正是三天前他说要“再想想”的举报材料。
测评那日,风沙卷着黄土漫过训练场。
胡德才坐在挖掘机副驾,手指悬在紧急接管按钮上方,指节发白。
他瞥了眼身边的花蕊,姑娘的安全帽压得低低的,睫毛上沾着沙粒,正盯着操作台上的双驾联动装置——那是陈默熬夜改装的,接口处还留着焊枪的痕迹。
“模拟任务:挖一条深60公分、宽40公分、长30米的排水沟。”阿亮哥在扩音器里喊,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开始!”
花蕊深吸一口气,手掌覆上操纵杆。
陈默的手悬在她手背上方,像片随时能落下的云。
前半程,他的手指偶尔轻触她的手腕,校准方向;后半程,他慢慢抽回手,只留掌心虚虚护着。
挖掘机的铲斗切开浮土,扬起的沙雾里,一道笔直的沟槽渐渐成型。
胡德才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看见测量尺上的数字:59.8厘米,60.1厘米,59.9厘米。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时,沟槽像把拉直的尺子,从起点延伸到30米外的标桩。
“平均误差±2厘米,直线偏差0.8%。”老李工举着测量仪,山羊胡上沾着沙,“普通农机手作业标准是±5厘米,偏差3%。”
风沙突然停了。
胡德才坐在座椅上,帽子不知何时摘了,掌心的汗把帽檐浸得透湿。
他盯着操作台上的联动装置,喉结动了动:“这系统……图纸能给我一份吗?”
现场没人欢呼。
学员们围在沟槽边,用手指量着深度,小石头把羊牵过来,羊低头嗅了嗅新挖的沟,铃铛轻响。
苏晴烟的手机悄悄录着,镜头里,胡德才的牛皮纸袋软软地垂在脚边,袋口露出半张写满批注的举报材料。
当晚,陈默的卫星电话响了。
张律师的声音带着笑:“农业局说,你们没拆改核心部件,培训内容不涉及道路驾驶,不算违法。”他顿了顿,“胡站长下午也去了,说要当技术顾问。”
帐篷里,学员们挤在柴油炉旁,老李工颤巍巍捧出个蓝布包,里面是本手写的《土办法修大机》,封面用红笔写着:“手艺不在纸上,在手上。”陈默翻到第一页,上面画着液压泵的拆解图,旁注是老李工歪扭的字迹:“拆之前拍张照,装不回去时有用。”
苏晴烟的电脑屏幕亮着,新一期《铁种计划》正在剪辑。
画面里,花蕊擦着挖掘机玻璃,小石头刷着机油滤芯,胡德才蹲在履带旁教学员认螺丝型号,他的老花镜上沾着油,笑得像个孩子。
“陈哥,”苏晴烟突然说,“第四十五天要到了。”
陈默抬头。
月光透过帐篷缝隙,落在他手边的学员名单上。
十个人的名字,每个后面都画着小勾——那是阿亮哥每天考勤的标记。
他想起第一天上课,花蕊在“水平线”三个字上戳破的纸;想起小石头第一次刷机油时,把整桶油都倒在了地上;想起胡德才第一次巡查时,皱着眉说“这哪像培训”。
现在,帐篷外传来学员们的低语。
“蕊姐,你说咱们能过吗?”
“能。”花蕊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水里的石头,“陈哥说,机器不会骗人。”
陈默关掉灯。
黑暗里,他听见挖掘机的履带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片沉默的海。
明天,学员们要开始最后一项考核:在暴雨里挖一条防涝沟。
他摸了摸枕头下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大梅的便签,字迹有些模糊了,但“地上的痕迹会说话”几个字,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