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
车队沿着蜿蜒的海岸线缓慢行进,灰色的天空下,海水泛着铅一样的光泽。
挖掘机的履带碾过湿滑的公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车窗外,景象一片凋敝。
曾经被寄予厚望的退耕还渔区,如今只剩下大片龟裂的盐碱地,白花花的盐霜如同这片土地流干的眼泪。
废弃的渔船半沉在浅滩里,船身上爬满了牡蛎壳,仿佛一座座海上的墓碑。
他们路过一个几乎空无一人的村落。
几栋低矮的平房孤零零地立着,墙根被海水浸泡得酥软,露出斑驳的红砖。
一位留守的老人坐在门槛上,看到这支奇怪的车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
“你们是……来修路的?”他嘶哑地问。
苏晴烟跳下车,递上一瓶水。
“老乡,我们路过。您这村子……怎么了?”
老人接过水,拧开盖子的手都在颤抖。
他指了指脚下被海水浸泡过的地面,叹了口气:“还修什么路,海都快进屋了。这海水,一年比一年高,每年涨一寸,房子都快泡酥了。”
陈默没有下车,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片被海水吞噬的土地。
他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老吴头那句嘶哑的质问:“你还记得……怎么给大海修路吗?”
当车队终于抵达东海渔村时,眼前的景象比沿途所见更加触目惊心。
那道本该守护村庄的防波堤,像一排被巨人啃过的断齿,残破不堪地横卧在潮间带上。
每一次涨潮,浑浊的海水便夹带着泥沙,毫不费力地越过这道脆弱的防线,直扑村口。
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他是这里的村长。
他几乎是扑到陈默的挖掘机前,眼睛里满是血丝,声音带着哭腔:“陈工,求求您了!我们看了网上的视频,知道您有大本事!您看看这海……能不能让它退回到十年前去?”
陈默跳下车,一言不发地走向那道残破的防波堤。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混凝土断裂的截面,指尖传来粗糙、疏松的触感。
他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锤轻轻一敲,一块混凝土应声剥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已经膨胀变形的钢筋。
他把剥落的碎块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氯化物气味钻入鼻孔。
“典型的氯离子侵蚀。”陈默低声自语,眉头紧锁。
混凝土内部存在大量肉眼可见的蜂窝孔洞,海水中的氯离子畅通无阻地渗透进来,腐蚀钢筋,导致其锈蚀膨胀,最终从内部将整个结构撑裂。
这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而是一个漫长且不可逆的过程。
“没用的。”村长跟在后面,满脸绝望,“前几年上面也派人来修过,补了又裂,裂了再补,跟打补丁一样,一场台风就全完了。”
苏晴烟放飞了无人机。
从高空俯瞰,海水的颜色呈现出诡异的变化。
在防波堤外侧,一股深色的海底暗流以螺旋状的轨迹冲刷着堤坝的基座,像一个无形的钻头,日夜不停地掏空着根基。
她立刻想起营地那只铁箱子里,老吴头整理出的地质资料。
她迅速调出电子备份,与无人机拍摄的实时地形图进行比对。
很快,一份被标记为“内部参考,不得外传”的海域钻探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
报告的结论页上写着一行小字:“该区域海底为软土地基,实际深度超原设计预期,原设计方案承载力存在严重不足。”
苏晴烟的心猛地一沉。
她拿着平板电脑跑到陈默身边,指着那份报告:“陈默,你看!”
陈默的目光从屏幕上的文字缓缓移开,望向那片浑浊的海。
软基之上建重型堤坝,本身就是工程大忌。
而那份报告的签署人,正是周大彪。
利益链的阴影,跨越了戈壁与海洋,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难怪简单的修补毫无用处,这工程从根上就烂了。
“不能重建。”陈默终于开口,语气异常坚定,“硬碰硬是死路一条。”
他转身对一脸茫然的村长和队员们说:“我们不修墙,我们给海‘梳头’。”
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柔性消浪+生态固滩”。
放弃重建沉重的混凝土堤坝,转而用村里废弃的渔网编织成巨大的沉笼,就地取材填充石块,在离岸一定距离投下一个个“减速带”,形成一道导流坝,将那股致命的螺旋暗流引向别处。
同时,在被泥沙淤积的滩涂上开挖引潮沟,大规模种植红树林幼苗。
“用大海自己的力量,来修复它造成的创伤。”陈默解释道。
方案听起来很美,但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施工首日,赵老四就遇到了大麻烦。
他负责在水下布设用于监测水文数据的电缆,可这片海域的海水盐度极高,导电率惊人,他带来的常规绝缘胶带不到半天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线路直接短路。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城中村帮人偷电时用过的土办法。
他找来几条废旧轮胎,架起火堆熔化成粘稠的沥青,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电缆接头上。
冷却后,一层坚韧的黑色保护层形成了。
再次下水测试,信号稳定,竟然成功防水。
老吴头则成了施工现场的总指挥。
他捧着一本发黄的潮汐表,像个严苛的将军。
“快!抓紧时间!每天只有退潮后的这两个小时是黄金作业窗口,错过一分钟,就得再等十二个钟头!”
队员们穿着笨重的胶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滩涂上抢工。
海水冰冷刺骨,所有人的双手都被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
第三天午后,意外发生了。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海风骤然变急。
原本应该在两小时后才开始的涨潮,毫无征兆地提前到来。
异常高涨的潮位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迅速淹没了整个作业区。
“所有人,马上撤离!”柳叶医生尖锐的呼喊声在风中变形。
人员紧急撤回岸边,清点人数时,柳叶脸色煞白:“小石头哥哥呢?谁看到小石头哥哥了?”
众人心中一紧。
小石头哥哥是村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熟悉地形,主动请缨去最远端的礁石群安装声呐探头。
此刻,那片礁石已经被汹涌的浪涛彻底包围,少年瘦弱的身影被困在最高的一块孤岩上,岌岌可危。
“来不及了!”村长绝望地喊道。
陈默一言不发,转身冲向挖掘机。
引擎发出一声咆哮,钢铁巨兽在他的操控下,精准地踏入浪涛翻滚的浅水区。
他果断启动了改装过的超长机械臂,利用臂端的破碎锤支架作为支点,稳稳地搭在另一块礁石上,硬生生在狂暴的海浪中架起了一座临时的钢铁栈桥。
“老四,放缆!”陈默吼道。
赵老四反应极快,立刻将安全绳的一端抛向挖掘机臂,同步牵引释放。
浪头一次次凶猛地拍打在机械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驾驶室里,陈默双眼死死盯住仪表盘上不断跳动的液压数值,手指在操纵杆上疾速翻飞,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厘米,抵消着巨浪带来的冲击,稳住臂展的角度。
当少年被安全绳拉回岸边的那一刻,所有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没有人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的沉默拥抱。
夜里,陈默借宿在村长家。
他没有睡,而是摊开一张从废墟里带出来的事故大楼残留图纸,对着窗外的月光反复查看。
渔村的潮汐、堤坝的基座、大楼的坍塌……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在他脑中不断重组。
忽然,他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一震。
当年那栋大楼的地下室,曾预留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检修通道,其蜿蜒的走向,竟与苏晴烟无人机拍下的海岸线侵蚀最严重的地带,诡异地重合!
那是一条被城市建设所遗忘的古河道,是大地深处一道隐秘的伤疤。
他猛地抓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幅新的路线图,一幅连接着内陆与海洋的“遗忘工程”路线图。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地图上“东海”这个节点上。
“在想什么?”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陈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图纸上,声音有些飘忽:“我在想,这海底下面,是不是也埋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名字?”
窗外,涛声阵阵,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一遍遍涌向岸边,又在黎明前悄然退去。
没有人知道,远方的海平面上,一个正在飞速旋转加强的气旋,已经悄然生成。
它那庞大的云系如同一只窥伺的巨眼,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刚刚燃起希望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