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电台的合成音还在循环:“尾矿坝位移速率8.3mm\/日,超临界值172%。”
陈默的拇指在操纵杆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副驾上的平板亮着幽蓝的光,卫星热力图里,坝体背水面那片异常的红色区域像块溃烂的伤口——他调出气象云图,未来72小时的暴雨带正以每小时15公里的速度向西北移动。
“老规矩。”他突然开口,苏晴烟从整理素材的手机上抬头,见他正把U盘往加密路由器里插。
“预警资料分三个节点备份到青苗平台,自动推送设置48小时断联触发。”他的喉结动了动,“如果我……”
“没有如果。”苏晴烟伸手按住他手背,指尖触到常年握操纵杆磨出的茧,“你上次说这话时,是在给洪灾镇修堤坝,结果你在泥里泡了三天三夜。”
陈默低头笑了笑,继续敲击键盘。
屏幕上的进度条爬到99%时,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老赵工攥着他手腕的温度——那双手教他认滴灌管径,在沙地上画水文模型,最后在病床上说“别等躺这儿了才想起该走的路”。
“上传完成。”平板发出提示音,他拔掉U盘,塞进贴胸的口袋里。
出发前夜的风裹着沙粒打在挖机玻璃上。
陈默正往工具箱里塞应急灯,突然听见苏晴烟在舱外喊:“老陈!”他探出头,见她蹲在太阳能板下,手指捏着一截焦黑的电线。
“主线被剪断了,”她扯下手套,指腹蹭过太阳能接头处的白色腐蚀痕迹,“硫酸,刚泼的。”
监控回放里,周秘书的身影在夜色里鬼祟。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翻围墙时裤脚沾了草屑,身后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扛着工具箱,其中一个抬起头——监控镜头刚好拍到他脸上的刀疤。
苏晴烟的指甲掐进掌心:“这是上个月强拆养殖户时,出警记录里的社会人员。”
陈默没说话,转身走向挖机后舱。
备用电源逆变器的金属外壳在月光下泛冷光,他用改锥卸下螺丝,动作快得像在拆解自己的骨骼。
“他们怕光,”他把改装好的逆变器接上村民的电线,转头对围过来的古丽娜说,“我们就多点几盏灯。”
古丽娜的麻花辫被风吹得乱翘,她举起手机照亮逆变器:“我组织守夜队,每两小时换班。”
小石头从人缝里钻出来,举着个铁盆:“我和二蛋把这个挂树上,风一吹就响!”
陈默蹲下来,帮他把铁盆系在梭梭枝上:“要是听见动静,先往人多的地方跑。”
第三日凌晨三点,第一声蜂鸣划破夜空。
陈默在挖机驾驶舱里猛地直起腰——震动传感网的红灯在仪表盘上狂闪。
他抄起强光手电冲出去,正看见两台推土机的车灯像狼眼般逼近梭梭林。
“都出来!”古丽娜的哨声穿透夜色,村民们举着锄头、扁担从四面八方涌来。
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田埂最前端,身后是抱着腌菜缸的妇女,再后面是举着手机直播的年轻人。
小石头挤到最前面,举着皱巴巴的《水权法》复印件,声音带着童音的尖亮:“国家保护农村集体水资源使用权!”
推土机的轰鸣声里,陈默听见手机震动。
苏晴烟的直播画面里,标题已经刷屏:“他们在毁活树,保死绿。”他走到推土机前,张开双臂。
驾驶座里的司机探出头:“闪开!我们有项目批文!”
“批文能挡溃坝?”陈默的声音像敲在钢板上,“你们要推的不是树,是全村人的命。”
省水利厅的车是在上午十点到的。
技术人员架着全站仪测量时,陈默递上一沓装订整齐的资料:“地下水位年降1.2米的监测记录,滴灌系统与景观松需水量对比表,还有——”他翻开最后一页,“这是二十户村民的高氟水医疗记录。”
古丽娜举着蒸腾系数测试仪,阳光透过玻璃罩照在她脸上:“本地梭梭的蒸腾系数是320,景观松是890。”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同样的水,种梭梭能活五亩,种松树只能活一亩。”
技术组组长的眼镜片闪过一道光。
他合上资料时,封皮上“库木塔格生态治理项目”的烫金字被晒得发白:“该项目灌溉方案严重违背节水原则,建议立即整改。”
徐广义的西装后背湿了一片。
他突然冲向试验田,揪住一棵景观松的树干猛拔,松针扎进掌心也不松手:“你们懂什么?没有这些树,领导来看什么?!”他的嘶吼被风撕碎,身后突然响起一片脚步声。
三十多个村民排成整齐的队列,最前头是艾山伯,他怀里的青石板“众人守”三个红字被擦得发亮。
小石头牵着他的衣角,举着一株刚发芽的梭梭苗:“爷爷说,这树比松树苗金贵。”
当晚,陈默的手机在枕边震动。
匿名短信的光映得他眼尾发颤:“尾矿坝监测系统后台密码是‘safety2015’,别让他们关掉它。”他盯着屏幕看了十分钟,起身打开无人机控制端。
螺旋桨的嗡鸣里,他设定好巡航路径,每两小时自动拍摄一组高清影像。
苏晴烟的剪辑室飘着速溶咖啡的苦香。
她把老井的干裂画面、胡杨的枯骨画面、伪造的验收牌画面剪在一起,最后切到晨光里的梭梭林——露珠顺着叶片滑落,在镜头里拉成一道银线。
她想了想,在结尾加了句字幕:“我们不是来拆台的,是来接水管的。”
窗外的黄沙突然漫卷起来。
陈默站在挖机前检查履带,远远看见天际线上有一道暗影——那是连接矿区的公路,正被沙尘暴染成灰黑色。
苏晴烟抱着相机走过来,把外套披在他肩上:“明天几点出发?”
“天亮就走。”陈默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抬头时看见铁门上的锈迹——那是矿区外围的入口,“内部重地”四个大字被风沙磨得模糊,却依然刺目。
车载电台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这次混着电流杂音。
陈默转动钥匙,挖机引擎的轰鸣盖过所有声响。
他望着前方被沙尘笼罩的公路,忽然想起老赵工说过的话:“治沙的人,得先治人心。”
而人心之外,还有更紧迫的战场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