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电台的蜂鸣还在仪表盘上跳动,陈默的拇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两下。
副驾的苏晴烟正低头调试无人机参数,突然“咦”了一声:“导航坐标偏移了。”
他侧头看过去,车载屏幕上的绿色轨迹线像被揉皱的纸,原本指向西北矿区的箭头在库木塔格沙漠边缘打了个旋,在一片标着“无植被覆盖”的荒地上跳出个微弱的红点。
“卫星定位误差?”苏晴烟转动触控屏,“热成像显示那片洼地温度比周边低两度。”
陈默踩下刹车。
钢铁履带碾过沙砾的闷响惊起几只沙鼠,他摘下工程手套塞进腰间,军靴刚触到沙地就皱起眉——表层沙粒滚烫,但鞋底传来的触感不对,像踩着一层结壳的湿面粉。
“老陈!”苏晴烟的无人机掠过头顶,她举着平板跑过来,屏幕上的热成像图里,几条暗蓝色的带状区域像血管般穿插在枯黄色的沙漠里,“地下有低温区,可能是潜流!”
陈默弯腰抓起一把沙。
指缝间漏下的沙粒里混着几丝土黄色的碎根,他捻了捻,沙粒在掌心结出细小的团块:“梭梭的根。”抬头望向远处,枯死的胡杨像黑色的骨茬戳向天空,却在低洼处看到几株半人高的灌木——枝条枯瘦,但顶端泛着极淡的青。
他蹲下身,用工兵铲刨开表层三十厘米的沙。
苏晴烟的影子罩过来,相机镜头对准新翻的沙土:“根须还活着。”湿润的沙粒裹着褐色的梭梭根,末端泛着新鲜的白。
“不是死地。”陈默拍掉手上的沙,目光扫过不远处山坡上整齐排列的景观松——油绿的树冠在风里晃得刺目,“是有人断了它的命脉。”
深夜的沙漠村落在月光下像一座鬼城。
陈默裹着深色冲锋衣,跟着苏晴烟猫腰穿过断墙。
几乎所有房屋的门窗都钉着褪色的木板,墙面上“已搬迁”的红漆字被风沙啃得残缺不全,像一张咧着嘴的鬼脸。
“那户亮灯的。”苏晴烟的手指擦过他后背,指向最西头的土坯房。
窗纸透出昏黄的光,门框下漏出一线暖烟,混着柴火和咸奶茶的香气。
门没锁。
陈默推开门时,土炕边的老人正往铜壶里添水。
白胡子垂到胸前,皱纹深如刀刻,却在抬头的瞬间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是艾山伯。
“坐。”老人用维语说,又换成不太流利的汉语,“茶。”
粗陶碗递到陈默手里时,他闻到浓重的盐碱味。
碗底沉着细盐粒,浑浊的茶水泛着青白。
“以前甜。”艾山伯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敲了敲碗沿,指向窗外山坡,“现在苦。”
月光下,景观松的针叶泛着不真实的油光。
陈默想起白天在林子里看到的滴灌管——塑料喷头挂着干涸的水痕,地下却连半片湿润的沙都没有。
“骆驼不肯吃。”艾山伯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它们比人精。”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晴烟的相机已经对准门口,却在看清来人时放下镜头——是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工装裤膝盖沾着泥,手里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古丽娜。”姑娘主动伸手,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茧,“农业大学毕业,在村治沙站干了两年。”她把信封推到陈默面前,封皮上“本地适生植物养护建议书”的字迹被折出几道深痕,“退件理由是‘不符合政策导向’。”
陈默翻开建议书,内页夹着卫星图和手绘的植被分布图。
他的手指停在某页:“这里标着草本区被划为低效植被?”
“梭梭、红柳、沙米——”古丽娜的声音突然发紧,“它们才是固沙的主力。可上面要‘见效快的景观林’,于是把原生草甸推平,种上不耐旱的松树。”她指向艾山伯家的老井,“地下水抽得太狠,井深从五米变成二十米,现在……”
老人突然起身,拎着木桶走向井边。
陈默跟着过去,探头看时,井底只映着半轮月亮——水位线比井壁上的刻痕低了整整三尺。
车载电脑的蓝光在夜色里跳动。
陈默把遥感数据调出来,三年前的卫星图上,这片洼地还泛着浅绿的草本植被;如今却被深绿的人工林覆盖,可放大看时,多数树冠边缘发焦,像被火烤过的纸。
“成活率17%。”苏晴烟凑过来看,“官方数据是92%。”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老赵工的视频通话。
老工程师的白发支棱着,背景里堆着泛黄的水文图:“我查了项目批文,灌溉管线走向根本不符合自然坡度。”他举起一张手绘简图,红笔标出的管线像一条扭曲的蛇,“泵站功率是正常需求的三倍,水根本渗不进沙层,全都顺着地势流到展示区了。”
“抽水表演。”陈默重复老赵工的话,目光落在屏幕上的管线终点——那里正是白天看到的景观林核心区,“他们要的是领导考察时,镜头里的一片绿。”
改装挖机的声音在深夜的沙漠里格外清晰。
陈默蹲在挖机臂前,用角磨机切割新焊的探钻模块。
苏晴烟举着应急灯给他打光,火星溅在她的冲锋衣上,烫出几个小窟窿。
“下探角度30°。”他对着对讲机说,阿勇在驾驶舱里比了个oK的手势。
钻头触到沙层的瞬间,陈默的掌心沁出薄汗。
仪表盘上的压力值缓慢上升,直到指针突然往下一沉——8米深度,压力骤降20%。
“潜流层!”苏晴烟的声音带着颤音。
陈默盯着数据屏,喉结动了动:“流速0.3米\/秒,够救那片梭梭。”
接下来的三天,挖机生活舱成了临时实验室。
陈默拆了净水系统的逆渗透装置,苏晴烟翻出备用的太阳能板,两人在沙地铺出百米长的pE软管。
水滴顺着软管渗进梭梭根部时,古丽娜蹲在旁边用湿度计测量,眼睛亮得像星子。
第四天清晨,艾山伯的小孙子小石头举着蜡笔画跑过来。
画纸上,枯瘦的梭梭抽出嫩绿的芽,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爷爷的树活了”。
老人站在井边,看着水位线刻度慢慢往上爬,手抚过粗糙的井壁,像在摸久别重逢的老友。
苏晴烟的剪辑软件在深夜发出提示音。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最后一段画面拖进轨道:景观林的滴灌管空转着,水直接渗进沙地;而陈默用废水回收桶接的冷凝水,正一滴一滴喂给梭梭。
视频末尾,她敲下一行字:“你说绿了,可地底还在喊渴。”
上传键按下的瞬间,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苏晴烟点开评论,第一条就是:“管线绕开原生绿洲,直通项目展示区——我用卫星图比对过坐标!”
治沙办的发布会直播跳出来时,陈默正在给挖机换机油。
屏幕里,周秘书的脸涨得通红:“个别外部人员恶意炒作……”但当记者问起监测井为何全部封闭时,他的喉结动了动,额角沁出细汗。
深夜,营地外传来汽车鸣笛。
快递员举着强光手电,把一个贴着“易碎品”标签的纸箱递进来:“匿名寄的,说是给‘修井的人’。”
陈默拆开纸箱,里面躺着一个银色U盘。
插入电脑的瞬间,屏幕弹出“生态屏障项目·真实存活率统计(内部绝密)”的标题。
他滚动鼠标,页面最下方的红色批注刺得人眼睛疼:“虚报面积82%,建议终止——未采纳。”
月光透过车窗洒在数据上,陈默的手指停在“地下水抽取量”一栏。
窗外,沙丘在夜色里静默如铁,而不远处的梭梭林,嫩芽正顶着月光,泛出若有若无的青。
晨雾还没散透,挖机的警报突然响起。
陈默从驾驶舱探出头,三辆银灰色的监理车正碾着沙路驶来。
为首的男人举着执法记录仪,反光墨镜遮住半张脸,声音像敲在铁皮上:“陈默、苏晴烟,我们是县生态环境监理中心——”
他的话被一阵风打断。
风卷着沙粒掠过,吹得小石头的蜡笔画哗哗作响。
画纸上,梭梭的嫩芽正向着太阳生长,而远处的景观松,叶子边缘不知何时被小石头用红笔涂成了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