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舱的红色警示灯灭了又亮,陈默的指节在操作台上叩出轻响。
卫星定位坐标在屏幕上跳动,西北某镇中学的轮廓逐渐清晰——宿舍楼外墙鼓包的热成像图像团暗红的血,裂缝像条扭曲的蛇,从一层窜到二层窗框。
他摸出手机,通讯录停在“小张”那栏。
屏幕蓝光映着他眼尾的细纹,那是前晚整理《平民建造权白皮书》时熬出的。
三个月前在隧道养护站,这小子还举着测平仪问“陈哥,我真能上现场?”,现在对话框里躺着他刚发的“已考取中级结构检测员证”的截图。
“喂?”手机接通时,小张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背景里传来扳手碰撞的脆响——他应该还在检修隧道设备。
“青苗平台报了红警。”陈默把热成像图发过去,“镇中宿舍楼,裂缝贯穿二层。教育局封消息,不让外人进。”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陈默听见扳手掉在铁架上的闷响。“我……我去?”小张的喉结动了动,“可我才独立处理过两次小塌方……”
“这次你带队,我远程支持。”陈默望着窗外——孩子们正抱着刚做好的安全观察箱往家跑,小满的羊角辫在风里跳,“别怕说错话,只要说得对。”他想起老支书第一次把木桩交到他手里时的颤抖,“你手机里有我传的《小微工程风险评估手册》,按第三章第三节做震动监测,结合气象预报做推演。”
小张吸了吸鼻子:“明白。我现在就买最近的车票。”
挂了电话,陈默抬头正撞进苏晴烟的镜头。
她举着相机,镜头盖还挂在手腕上,显然刚从操场跑过来。“又要当幕后军师了?”她笑,发梢沾着孩子们撒的太阳花籽,“上回老康拆搅拌机时,你在驾驶舱盯了整宿监控。”
“总得有人把路铺长。”陈默弯腰捡起脚边的安全观察箱——透明亚克力盒里,刻度尺被孩子们用彩笔涂成了彩虹色。
他想起事故后第一次看见孩子眼睛时的窒息感,此刻指尖摩挲着盒身,“这些箱子能传三代。等小满当奶奶了,她孙子还能用这个看墙缝。”
苏晴烟的镜头转向他的手。
那双手曾在坍塌现场挖了十七个小时,指节上的旧疤像道褪色的地图,此刻正小心地把最后一个观察箱放进纸箱。“下午要教他们怎么拍清晰的裂缝照片。”他说,“对焦要准,光线要侧着打,这样传到‘基石网’,专家能直接量宽度。”
“陈叔!”小满的喊声穿透晨雾。
她抱着个比她还高的纸箱,里面装满观察箱,鼻尖沾着和前几天一样的泥点,“孙奶奶说我家院墙角有细纹,我能用这个吗?”
陈默蹲下来,帮她理了理歪掉的纸箱:“当然。明天早上八点,你站在太阳底下,把盒子插进去,拍三张照片。记住,第一张拍整体位置,第二张对刻度尺,第三张……”
“第三张要露出我的名字!”小满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孙奶奶说,平民观测员要留名的。”
陈默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事故报告上那串冰冷的名字,想起老康在“社区技术顾问”胸牌前红了的眼眶,想起《平民建造权白皮书》里新增的“观测员署名权”条款。“对,要写清楚。”他摸出支记号笔,在她的观察箱上画了颗小太阳,“小满牌观测员,盖章生效。”
孩子们哄笑着跑远后,苏晴烟的相机突然“叮”地响了声。
她低头看手机,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小张发定位了,他到镇中门口了。”
驾驶舱的屏幕同步亮起,小张的实时画面跳出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背着陈默送的工具包,正跟门卫比划:“我是县住建局备案的技术顾问,来做结构复核。”门卫举着对讲机后退两步,小张趁机掏出手机,调出“影子工坊”认证页面——蓝色背景上,“007号技术专员”的烫金字在阳光下反光。
陈默的拇指按在通话键上,没急着说话。
他看见小张深吸一口气,弯腰从工具包取出震动监测仪,金属外壳在他掌心擦出细响:“师傅,您看这墙。”他指着鼓包处,“从一层到二层的裂缝,宽度超过规范值三倍。我用这个测半小时震动,数据能传到省厅平台——要是没问题,我扭头就走。”
门卫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让他进。”沙哑的女声从里面传来,“我是李校长。”
屏幕里,小张的后颈慢慢松了。
陈默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坍塌现场时,后背绷得像根钢筋。
他伸手在控制台上调出实时数据界面,震动频率曲线图正随着小张的仪器跳动。
“陈哥,倾斜率2.1‰。”小张的声音带着点抖,“但结合气象预报,明晚有七级大风……”他突然顿住,从工具包摸出平板,“我做了推演模型。”
家长会上的投影布晃了晃,小张的模型开始运转。
红色的风团撞上宿舍楼外墙,鼓包处的裂缝像活了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宽。“局部坍塌概率63%。”他咽了口唾沫,“如果现在腾空,加固成本是十万;要是塌了……”
台下突然炸开一片抽气声。
穿碎花围裙的妇女冲上台,抓住小张的胳膊:“我家妞妞就住二层!”戴眼镜的男人举着手机录像:“李校长,这模型能发家长群吗?”
李校长的白衬衫后背湿了一片。
她盯着投影里不断扩大的红色区域,手指在桌下攥成拳:“我……我申请应急资金需要三天……”
“不用等。”穿警服的男人挤进来,是镇派出所王所长,“我调警车,半小时内把学生转到镇礼堂。加固材料我联系县物资库,今晚就能到。”他拍了拍小张的肩,“你这模型,比我当年拆炸弹的图纸还明白。”
驾驶舱里,陈默的指节在操作台上敲出轻响。
他看见小张的耳尖红了,却挺得笔直:“加固方案我发到您手机了。松木桩打深一米五,碳纤维布要交叉缠绕……”
苏晴烟的相机转向陈默的脸。
他盯着屏幕里小张比划的手势,嘴角慢慢翘了——那是他教的“讲技术时要配合手势”的习惯。“这小子,把我教的全用上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三天后,马鞍村小学的水泥碑前围满了人。
苏晴烟的摄像机扫过“平民观测员”几个大字,孩子们举着观察箱排成队,阳光透过亚克力盒,在地上投下彩虹般的刻度。
“下面宣布,《修路人》获得最佳纪录长片奖。”颁奖礼的灯光突然亮起,苏晴烟的镜头里,郑丽华站在舞台中央,老花镜反着光,“真正的建设,始于看见被忽视的角落。”
台下掌声如潮。
陈默在第三排看见老康——他的“001号顾问”胸牌擦得锃亮,正抹着眼泪;孙阿姨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晃得厉害;小武把测平仪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
散场时,郑丽华挤过人群,手里攥着份文件:“管理办法初稿通过了。”她的声音带着颤,“第一条写着:鼓励具备能力的个人或团体参与社区微更新。”
陈默接过文件,纸张还带着油墨香。
他翻到附则部分,“平民观测员”五个字跃入眼帘,旁边是他提议的“观测数据可作为行政决策参考”条款。“您把我们的方案全放进去了。”他说。
“是你们把民间的声音写进了纸里。”郑丽华指腹抚过“影子工坊”四个字,“昨天省厅收到三百二十八份个人备案申请。有退休瓦工,有大学生,还有……”她笑了,“有个老太太说要教邻居修台阶。”
车队启程那天,晨雾还没散透。
小林同学在副驾调试卫星通信模块,金属零件碰撞的脆响混着柴油机的轰鸣。
苏晴烟翻着手机,突然笑出声:“看这个。”她把屏幕转向陈默——匿名用户留言:“我也开始教邻居修台阶了。”
陈默握紧方向盘。
履带碾过碎石的声音像首古老的歌,他望着后视镜里逐渐模糊的水泥碑,轻声道:“以前我以为逃离就够了。现在我知道,得带着名字回来。”
晨光里,钢铁巨兽的影子越拉越长。
车载电台突然发出刺啦声,陈默低头调了调频率,杂音里隐约传来模糊的电流音——像某种沉睡的巨兽,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