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还未散尽,陈默蹲在临时监测站的铁皮棚前,手指摩挲着水泥墙根新做的裂缝标尺。
苏晴烟的相机挂在他肩头,镜头上还凝着昨夜救援时溅的泥点。
“陈师傅,市建委的通知。”老周攥着张皱巴巴的文件从楼道里出来,喉结动了动,“说是违建,今天必须拆。”
陈默接过纸,红章在雨气里泛着冷光。
文件末尾的签字栏,周志明三个字压得极重,笔锋几乎戳破纸张。
他想起三天前塌方救援时,这位副主任发来的“省应急厅编制”邀请短信——当时他删得果断,现在倒像是某种预兆。
“拆可以。”陈默把文件折成小块塞进工装口袋,抬头时目光扫过棚屋里的水位计、地钉拉绳和太阳能监测仪,“但这些设备得留。”
老周搓着沾了水泥灰的手:“他们说连设备一起清。”
“那便换个地方放。”陈默转身走向挖机,铁靴踩过积水,“把裂缝标尺拆下来,水位计搬到三楼王奶奶家阳台。所有金属件刷成蓝白条纹,就说是……家庭气象角。”
苏晴烟正蹲在旁边给最后一台地钉拉绳贴标签,闻言抬头:“需要我帮忙拍记录吗?”她的镜头盖还挂在手腕上,发梢沾着水珠,像串未干透的星子。
“不用拍过程。”陈默扯下手套擦了擦监测仪屏幕,“但等会儿你拍阳台。”他指了指楼群,“要拍满阳台的蓝白条纹,要拍老太太踮脚挂水位计,要拍小豆子举着裂缝标尺比身高——”他声音低下去,“要让看的人觉得,这些不是违建,是活着的证据。”
上午十点,周志明的黑轿车碾着水洼停在楼下。
他下车时特意理了理领带,目光扫过正在拆卸棚屋的工人,又落在正往三楼搬设备的陈默身上:“陈先生,程序正义比个人善意更重要。”
陈默直起腰,工装后背洇着汗渍:“周主任,三年前望安里地下管网改造时,设计院给的排洪量是五年一遇。”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图纸,“但实际地质报告里,这片区的汇水系数是1.38——”
“够了。”周志明打断他,喉结在领口里上下滚动,“今天只谈违建。”他转身对执法队长点头,“拆。”
铁皮棚的第一块顶板被掀翻时,苏晴烟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点开刚收到的照片——二楼张叔家阳台,水位计用蓝漆描了朵云;五楼阿珍的晾衣杆上,裂缝标尺缠着红绳;七楼小石头举着自制的地震警报器,玻璃罐里的钢珠在晨光里闪着光。
她指尖快速敲下文案:“你家阳台有什么?是晾衣杆,是花盆,还是——”配图九宫格刚发出去,手机就炸了。
先是望安里的邻居们接龙晒图,接着是山区网友晒竹筒测滑标,老旧小区晒自制消防喷淋,甚至有退休老工程师晒出阳台的微型地灾监测站。
“我家的监测站”话题像滚雪团似的冲上热搜。
林记者的电话在下午三点打进来,背景音是打印机的嗡鸣:“苏女士,能约陈先生聊聊吗?我想写篇《当系统失灵时,是谁在守护底线》。”
陈默在挖机驾驶舱里接电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操纵杆:“别写我名字。”他望着楼下正在给最后一根标尺刷蓝漆的老周,“但可以写小石头的《裂缝日记》,写王奶奶数水位线的老花镜,写他们比任何仪器都精准的直觉。”
夜里十点,大梅的视频通话弹进来。
她的背景是堆满图纸的办公桌,镜片后的眼睛泛着血丝:“我联系了交大土木系,他们愿意做第三方检测。但周志明那边在压采样范围——”
“我有数。”陈默打断她,屏幕里映出他微抿的嘴角,“明天勘察现场,我会带专家走另一条路。”
勘察那日,陈默的全站仪在空地上支得极稳。
他握着棱镜杆,看似随意地往小石头家阳台方向走:“教授,这边的地钉拉绳数据更连续。”
“叔叔你看!”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举着个玻璃罐,“昨天晚上罐子晃了,钢珠滚到第二格,后来手机新闻说有微震!”他从裤兜掏出个硬皮本,纸页边缘卷着毛边,“这是我的裂缝日记,妈妈说字丑但数据不丑。”
老教授接过本子时手在抖,老花镜滑到鼻尖:“这些标记……比我们的自动监测仪早了十七分钟。”他抬头看向陈默,眼里有水光,“年轻人,你让我明白什么叫‘大地的声音’。”
检测报告出来那天,周志明的领带歪在锁骨处。
他盯着“五栋楼属严重危房”的结论,喉结动了动:“安置方案……明天出。”
撤离令下达的清晨,阿珍蹲在挖机前纳鞋。
她的手指沾着线头,鞋面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太阳花:“走得再远,也别忘了回头看看。”
陈默接过鞋,触感带着体温。
他把鞋轻轻放进副驾储物格,那里还躺着小石头的蜡笔画、老周塞的山椒,和苏晴烟的笔记——“你是光”的字迹被翻得卷了边。
启程前,他最后一次登上附近高地。
挖机的激光指向天空,在云层里划出一道淡金色的弧线——那是三年前他参与设计的排洪主渠走向,图纸在某个档案柜里躺了太久,落满灰尘。
苏晴烟的快门声轻得像声叹息。
照片里,钢铁臂弯与光的轨迹交叠,标题是她连夜想的:《一个人划出的红线》。
车载导航的提示音响起时,陈默正转动钥匙。
新标记的目的地在滇西,地名后面跟着备注:“村民求助,小学操场年年被泥石流掩埋。”
履带碾过湿土的瞬间,他听见苏晴烟在身后翻相机内存卡的声音。
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颈间挂着的小石头送的草蚂蚱——那是用望安里的野草编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挖机转过街角时,青石板路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石板缝里长着青苔,泛着湿润的光,像极了某个山城老社区的清晨。
陈默松了松油门,履带压过石板的声响里,他听见更遥远的召唤——是山的声音,是土地的声音,是那些需要被听见的、活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