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挖掘机的前灯划破雨幕时,陈默听到副驾的手机震动了三次。
苏晴烟蜷缩在工具箱上翻看素材,发梢还带着望安里的湿气:“是老秦打来的电话。”她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亮着,显示着“地质老炮儿”的备注,“他说有个叫云岭村的地方,今早发生了塌方,把盘山公路掩埋了。”
陈默的拇指在操作杆上停顿了一下。
挖掘机的雨刮器来回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片模糊的世界——远处的山峦轮廓如同被墨汁晕染开的宣纸,偶尔有闪电劈开云层,照亮半山腰那道狰狞的缺口。
“接电话。”他说道。
老秦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小陈!云岭村只有一条路,现在在鹰嘴崖处中断了,二十多户人被困在里面!我查看了卫星图,塌方量至少有八百方,碎石堆里混杂着风化岩,普通的钩机根本啃不动——”
“我带了破碎锤。”陈默扫了一眼后车厢,改装的液压破碎锤被防水布裹得严严实实,“多久能到?”
“从望安里过去,走县道转乡道,大概……六个小时?”老秦的背景音突然嘈杂起来,像是有人抢过了电话,“等等!村支书说后山的引水渠也在漏水,再下两个小时雨,碎石堆可能会二次滑坡!”
陈默踩下油门。
挖掘机的履带碾过积水的柏油路,溅起的水花在车灯前划出银色的弧线:“让村支书统计老人小孩的数量,找高处避雨。苏晴烟,定位云岭村。”
苏晴烟已经打开了导航,手机屏幕映照着她发亮的眼睛:“预计五点到达。陈默,油箱够吗?”
“后车厢有备用油桶。”他拍了拍座椅下方的金属箱,“上次在河滩救牛群剩下的。”
雨越下越大。
凌晨三点的山路就像一条滑溜溜的蛇,陈默把挖掘机的档位调到低速四驱,液压杆微微抬起,让铲斗悬在前方探路。
苏晴烟举着补光灯,把手机固定在支架上,镜头对准仪表盘:“观众说要跟拍‘基建侠’夜袭塌方现场。”她偏头一笑,“你上次救人的视频,现在还有人在刷‘想看挖机开山路’。”
陈默没有接话,目光紧紧盯着后视镜。
挖掘机的后车厢里,老秦的地质图被压在工具箱下面,边角的透明胶在颠簸中掀起了一角——那是望安里留下的痕迹,现在要带着它前往下一个需要的地方。
凌晨五点,挖掘机的前灯照亮了鹰嘴崖。
塌方的山体就像被巨斧劈过一样,半座山的碎石、断木、锈铁皮混在一起,堆成了三米高的障碍物。
最上方的一块青灰色岩石悬在半空,雨水顺着岩缝往下流淌,在碎石堆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看到那块风化岩了吗?”陈默指着悬岩,“雨水浸泡久了,结构脆弱得像饼干。”他跳下车,踩在碎石上,鞋跟陷进松滑的泥土里,“苏晴烟,退后二十米。”
“我拍你换破碎锤。”她举着相机绕到挖掘机侧面,雨水顺着镜头盖往下滴落,“观众要看专业操作。”
陈默没有反驳。
他爬上挖掘机臂,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缘灌进衣领,手指在液压接口上摸索——那是他花了半个月改装的快换装置,金属件被雨水泡得发凉。
“咔嗒”一声,破碎锤与挖掘机臂严丝合缝,钢钎在车灯下泛着冷光。
“退后。”他再次强调,坐回驾驶室。
破碎锤的轰鸣声撕开了雨幕。
钢钎精准地砸向悬岩底部的薄弱处,碎石飞溅的瞬间,陈默的目光扫过操作台上的水平仪——挖掘机的履带压在斜坡上,倾斜度为6.7度,刚好在安全范围内。
“叮!”
钢钎触到岩芯的刹那,陈默松了松油门。
破碎锤的频率慢了下来,就像在敲一面生锈的鼓。
苏晴烟的相机捕捉到他的侧脸:雨水顺着护目镜往下流淌,睫毛上挂着水珠,眉头微微紧皱,但不是焦虑,而是专注——就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每一步都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轰!”
悬岩终于坠落。
碎石堆腾起一片泥雾,陈默迅速操纵挖掘机后退半米,钢钎转而砸向堆底的大石块。
在苏晴烟的镜头里,破碎锤的钢钎一下下凿进岩石,火星在雨幕中转瞬即逝,就像望安里那晚,陈默在警示牌上画的红线。
“陈工!”
沙哑的呼喊声混杂着雨声传来。
陈默抬头,看见三个村民举着油毡布从塌方区后方跑来,最前面的老头裤脚卷到膝盖,泥点子溅到花白的胡子上:“我是村支书老周!里面有七个孩子,还有王奶奶的哮喘药快没了!”
陈默把破碎锤换成铲斗,挖掘机的铁臂缓缓抬起:“半小时清出半米宽的通道,够担架通过。”他指了指老周怀里的油毡布,“把油毡布铺在碎石上,防止滑倒。”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到底是搞工程的!”他转身喊道,“二壮!把晒谷场的油毡布全搬来!”
雨停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陈默的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裤。
他蹲在刚清出的通道边,用手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村医背着药箱跑过去,后面跟着举着油毡布的村民——他们正用绳子拉着担架,上面躺着裹着被子的王奶奶。
“陈叔叔!”
清脆的童音从塌方区后方传来。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扒着油毡布探出头,手里举着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水:“这是我攒的山泉水,给你喝!”
陈默接过瓶子,瓶身还带着孩子手心的温度。
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还带着点泥土味,比望安里阿珍送的热粥更解渴。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
陈默回头,看见镜头里的自己:脸上沾着泥,护目镜歪在额头上,却笑得比望安里的夕阳还要灿烂。
小女孩的羊角辫上沾着草屑,正踮起脚给他擦脸上的泥,手指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留下一道水痕。
“陈工!”老周跑过来,手里攥着一把野山椒,“家里没别的,这是自家种的,带着路上吃!”他往陈默兜里塞野山椒,又往苏晴烟相机包里塞,“你们救了整村人,说什么都得收下!”
陈默摸着兜里的野山椒,指尖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小石头的蜡笔画,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车厢掉出来,被他揣进了口袋。
画纸上沾着泥,但“石明远”三个字依然清晰。
“谢谢。”他说道,声音有点沙哑。
苏晴烟的Vlog在中午更新。
视频开头是夜雨中的挖掘机前灯,光束里漂浮着雨丝;中间是破碎锤凿岩的慢镜头,钢钎与岩石碰撞的火花像金色的星子;最后是小女孩举着山泉水的画面,配文是:“他用钢铁凿开塌方,而山那边,递来的是带着体温的水。”
评论区在十分钟内被刷爆。
@地质老炮儿:这破碎锤的角度,当年我带的研究生都未必算得这么准!
@望安里阿珍:陈工的护目镜歪了,和救我闺女那天一样!
@小石头同学:陈叔叔,我数学考了98分!(附试卷照片)
陈默躺在挖掘机后车厢的行军床上,野山椒的香味混杂着机油味钻进鼻子。
苏晴烟在外面剪视频,键盘声就像敲在水面上的雨点。
他摸出兜里的蜡笔画,发现背面多了一行小字——是苏晴烟的笔迹:“每座山都需要开路的人,而你,是光。”
后颈的旧疤有点痒,但他没有去抓。
窗外,云岭村的村民正往挖掘机后车厢塞南瓜、红薯、晒干的菌子。
老周举着喇叭喊道:“陈工!下回来,给你留最肥的土猪!”小女孩扒着车窗,把自己编的草蚂蚱塞进他手里。
陈默捏着草蚂蚱,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暴雨夜。
那时他缩在废墟里,听着同事的呻吟声逐渐微弱;现在他坐在挖掘机里,听着山风送来村民的笑声,就像风吹过麦浪。
手机震动起来,是周志明的短信:“省应急厅批了民间技术顾问的编制,条件随你开。”
陈默删掉短信,打开导航软件。
下一个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梨树沟,村支书说那里的老桥被洪水冲垮了,孩子们要趟河上学。
他摸出工具箱里的图纸,用铅笔在云岭村的位置画了一颗五角星——就像小石头在塌陷区草图上画的那样。
苏晴烟掀开门帘走进来,头发上沾着草屑:“梨树沟的村支书说,他们有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要塌了。”她晃了晃手机,“我查了,那棵树是村民的风水树,可根须泡在水里半年了。”
“需要做树根加固。”陈默翻出结构力学笔记,“用混凝土做护根墩,再打几根抗拔桩。”他抬头,看见苏晴烟眼里的光,“你想去拍?”
“必须拍。”她笑着坐过来,翻看他的笔记,“观众说要看‘挖机种树’。”
挖掘机的引擎轰鸣着启动。
陈默操纵着履带转向新的山路,后视镜里,云岭村的村民还在挥手。
阳光穿透云层,在挖掘机的钢铁外壳上镀了一层金,就像给这头钢铁巨兽披上了一件温柔的外衣。
他摸了摸后颈的旧疤,那里不再痒了。
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野山椒的辛辣,带着草蚂蚱的清香,带着山那边的召唤——那是活着的声音,是被需要的声音,是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而活的声音。
而他知道,这趟没有终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