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履带碾过水洼时,陈默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晴烟的雨靴踩在泥里,溅起的水珠沾湿了她的牛仔裤:“等等!省台记者说要拍你操作挖机的镜头,他们想对比昨天塌陷和三年前事故——”
“不拍。”陈默头也不回,操作杆轻轻一推,挖机的铁臂缓缓抬起,“拍居民就行。”
“可他们要的是‘基建侠’。”苏晴烟绕到驾驶室侧面,仰着脸看他,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安全帽上,“刚才阿珍把小丫头的饼干塞给记者,说‘这是救过我闺女的人’,现在评论区都在刷‘要见真人’。”
陈默的手指在操作杆上顿了顿。
后视镜里,穿西装的记者正被阿珍拽着看墙上的毛线监测点,老杨头举着铁皮铃铛晃得叮当响:“这铃铛比专家管用!”几个举手机的年轻人挤在警戒线外,镜头齐刷刷对准挖机。
“陈工!”小石头从人缝里钻出来,举着张皱巴巴的A4纸,“我画了塌陷区的草图!”他踮脚把纸塞进驾驶室,“苏姐姐说要给电视台看,证明我们不是瞎闹!”
陈默低头。
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间,用彩色蜡笔标着“裂缝”“暗渠”“小鲫鱼”,最下面歪歪扭扭签着“石明远”——小石头的大名。
“进来。”他拍拍副驾驶的工具箱,“坐稳。”
挖机的引擎再次轰鸣。
陈默操纵着铁臂转向塌陷区,履带压过的泥地上,小石头的图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苏晴烟写的备注:“2023.7.15望安里居民自组织监测记录”。
“停这儿。”陈默踩下制动,铁臂的铲斗悬在塌陷坑上方,“看见那截钢筋了吗?”他指着坑里露出的生锈钢筋头,“这是楼体承重梁的延伸段,正常应该埋进地基两米。”他调出手机里的卫星图,“但根据老秦的地质图,它现在压在溶蚀带上——”
“溶蚀带是啥?”小石头歪着脑袋。
“地下的石头被水冲空了,像块泡软的豆腐。”陈默用操作杆比画,“楼压上去,豆腐塌了,楼就跟着陷。”他点开苏晴烟拍的延时摄影,屏幕上的裂缝从细线变成手指宽,“这就是为什么毛线会松,为什么铃铛要响。”
驾驶室的玻璃被敲响。
苏晴烟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屏幕上的动态图:“能再说一遍吗?”她的声音被引擎声盖得模糊,“观众需要听你说。”
陈默沉默片刻,按下暂停键。
动态图里,小丫头被他抱着跑的画面定格,雨水在两人身侧拉出银线:“三年前我在工地,楼塌的时候,钢筋也是这么弯的。”他的拇指摩挲着操作杆的防滑纹,“当时我想,要是能早六小时知道裂缝在变宽,要是有人教工人怎么看沉降点……”
“现在有人教了。”苏晴烟的声音突然清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挖机侧面,举着外接麦克风,“陈默,你教居民用毛线、用旧手机、用粉笔线,这些都是专业的监测手段吗?”
“是最笨的办法。”陈默低头看小石头,孩子正认真记笔记,“但比等报告快。”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采访车,周志明正从车里下来,西装裤脚沾着泥,“有些数据,等专家签字、等文件盖章,人就没了。”
周志明的皮鞋踩在泥里发出吱呀声。
他的领带歪在锁骨处,平时梳得油亮的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额头上:“陈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陈默跳下车,把小石头交给苏晴烟。
两人走到塌陷坑边,周志明的目光扫过坑里的钢筋,又扫过墙上的毛线:“昨天的撤离……程序上不太合规。”
“救人需要程序吗?”陈默的声音像块冷铁。
周志明的喉结动了动:“我们收到举报,说你非法使用无人机测绘。”他掏出手机,“还有居民反映,你煽动群众恐慌……”
“那你看看这个。”陈默调出阿珍发的视频,地下室积水漫过消防栓的画面里,能清晰听见小丫头的哭声,“这是恐慌,还是预警?”他又点开苏晴烟的数据库,“毛线监测的数据、延时摄影的时间戳、老秦的地质图——全在这儿。”他指向人群里的林记者,“林老师说这叫‘公民科学’。”
周志明的手机在掌心震动。
他低头看了眼消息,脸色微变:“省应急厅的电话。”他抬头时,目光不再游移,“他们说……想请你做技术顾问。”
陈默没接话。
远处,阿珍正把热粥分给记者,小丫头抓着记者的话筒喊:“陈叔叔是超人!”老秦蹲在台阶上,给两个穿工装的年轻人看地质图,手指戳着溶洞标记:“当年我就说……”
“市建委有个‘城市安全隐患排查计划’。”周志明的声音放软了些,“需要民间技术力量参与。”他掏出名片,上面的职务还是“副主任”,但边角被揉得发皱,“如果你愿意……”
陈默没接名片。
他弯腰捡起小石头掉在地上的蜡笔,在塌陷坑边的警示牌上画了道红线:“我有三个条件。”他直起身子,“第一,所有监测数据对居民公开;第二,排查过程让居民参与;第三——”他看向苏晴烟,她正举着相机记录这一切,“允许媒体全程跟拍。”
周志明盯着警示牌上的红线,那颜色和老秦图纸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陈工”“陈叔叔”的呼唤,混着挖机的低鸣,像片温柔的潮水。
“可以。”他说。
夕阳终于穿透云层。
陈默走向挖机时,苏晴烟的相机闪了闪。
他回头,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工装裤沾着泥,安全帽歪在头上,却笑得像三年前刚拿到工程师证那天。
小石头追上来,举着那幅蜡笔画:“陈工,我长大也要当能救人的工程师!”
陈默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社区墙上的毛线、台阶上的铃铛、还有远处正在架起的专业监测设备。
挖机的影子里,阿珍抱着小丫头对他比心,老秦冲他举了举地质锤。
“先把数学考好。”他说,声音里有了点笑意。
苏晴烟的Vlog更新在深夜。
视频开头是塌陷坑的延时摄影,裂缝像条慢慢苏醒的蛇;中间穿插居民教记者系毛线、老秦讲地质图、陈默教小石头看图纸的片段;最后定格在警示牌上的红线圈,配文是:“他们说这是违章建筑——但有些规则,是用来保护人的。”
转发量在凌晨三点突破百万。
评论区最高赞是林记者的留言:“当专业回归泥土,当技术拥抱人民,这才是最好的安全隐患排查。”
陈默躺在挖机后车厢的行军床上,听着苏晴烟在外面剪视频的键盘声。
老秦的地质图摊在枕边,图纸边缘的毛边被他用透明胶贴好了。
后颈的旧疤不再痒了。
他摸了摸那道淡粉色的痕迹,想起阿翘说要当工程师的话,想起小石头的蜡笔画,想起望安里的居民举着毛线和铃铛的样子。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暖黄。
陈默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挖机引擎般沉稳有力——那是活着的声音,是被需要的声音,是终于找到归处的声音。
明天,他要去下一个社区。
那里的老人可能也有张泛黄的图纸,那里的孩子可能也举着自制的警报器,那里的居民可能也在等一个愿意弯下腰,教他们用最笨的办法保护自己的人。
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用钢铁的臂弯,拥抱这人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