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的雨比卫星云图预告的更凶。
陈默的挖机碾过长江大桥时,桥墩下的水位已漫到警示线,路灯在水面投下摇晃的橙黄光斑,像被揉皱的旧报纸。
“老城区管网图有问题。”苏晴烟举着平板凑过来,雨水顺着她的冲锋衣领子灌进去,“二十年前的排水系统按五年一遇设计,新城区扩建时把明渠填了盖商场,现在雨水全往旧巷子挤。”
她划开市民上传的视频,画面里穿雨靴的老人扶着墙根,积水漫到他膝盖:“李阿婆说,当年她嫁过来时,巷子里的青石板下藏着暗河,能听见水流唱歌。”
陈默的指节在操作杆上叩了叩,挖机的探照灯刺破雨幕,照见前方路口的积水正翻着泡——那是下水道堵塞的征兆。“小秦,联系市政。”他扯下湿透的安全帽,发梢滴着水,“让他们调抽水泵,我们先清淤。”
挖机的清淤斗刚探进窨井,苏晴烟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屏幕亮起的瞬间,陈默瞥见“沈砚青”三个字。
“他说在看守所见我。”苏晴烟把手机转向他,短信末尾附着张照片:褪色的档案袋里散落着蓝图,“三年前青阳市‘玉带河改造’项目的原始数据,他说只有你看得懂。”
陈默的手指顿在操作杆上。
三年前那场坍塌事故,沈砚青是甲方代表,曾坚持用再生钢材降低成本。
后来事故调查报告里,那些钢材的检测数据被改得干干净净。
“去。”他松开操作杆,“大梅带工程队清淤,我和你去看守所。”
看守所见面室的玻璃蒙着雾气。
沈砚青的白衬衫洗得发白,腕上的银表没了,左手背有道新抓痕——许是和同监室的人起了争执。
他推过档案袋时,指节在发抖:“当年玉带河改暗渠,图纸上标着‘保留泄洪口’,可施工时我让人往土里多填了三米。”他喉结滚动两下,“开发商要盖商业街,多一米就是三千万。”
陈默翻开蓝图,铅笔标注的“泄洪口位置”被红笔重重划掉,旁边写着“按甲方要求调整”。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暗渠被填高的三米,正是如今老城区积水倒灌的罪魁。
“为什么现在说?”苏晴烟的相机没开,她只是盯着沈砚青的眼睛。
“上个月暴雨,我妈住的巷子淹了。”沈砚青摸出张皱巴巴的照片,老人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棉被,脚边的塑料盆接着漏雨,“她给我打电话说,‘阿青,你小时候总蹲在河沟边看蚯蚓翻土,说它们是大地的医生……’。”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红,“我把大地的血管堵了,现在连我妈都救不了。”
档案袋最底层掉出张泛黄的纸。
陈默拾起来,是沈砚青大学时的笔记,扉页写着:“城市该像棵树,根系要扎进泥土里。”
“这些资料我交给你。”沈砚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求你……把暗渠的泄洪口找回来。”
雨停时,陈默站在玉带河旧址的商业街后巷。
挖机的探照灯照亮水泥地面,他用地质锤敲了敲墙角——“咚”的闷响里,混着空洞的回响。
“下面是空的。”他对苏晴烟说,手套上沾着水泥碎屑,“沈砚青改图纸时,留了半米的误差。”他调出沈砚青给的原始坐标,激光定位仪的红点在墙根划出个方框,“从这里往下挖。”
挖机的破碎锤轻轻落下。
第一块水泥板掀开时,霉味混着湿润的土腥涌出来——暗渠的青石板还在,石缝里长着半尺高的水芹,叶片上沾着水珠,像谁藏了二十年的眼泪。
“找到泄洪口了!”小秦举着探照灯爬进沟渠,声音在隧道里回响,“这里能直通长江!”
陈默蹲在渠边,指尖抚过石板上的刻痕——是当年石匠留下的标记,“丁记石坊,辛未年春”。
苏晴烟的无人机飞下来,镜头扫过他沾着泥的侧脸:“你看,石板缝里有贝壳化石。”她指着石纹里淡白色的纹路,“说明这里从前是河床,大地记得。”
工程队连夜清淤。
陈默把挖机的机械臂改成了软毛刷,像给老瓷器除尘般清理石板上的积垢。
大梅举着测量仪喊:“渠高符合五十年一遇标准!”小秦的笔记本上唰唰记着:“传统工艺+现代监测,可复制模式——”
天快亮时,第一缕阳光照进沟渠。
陈默直起腰,看见巷口挤着好多人:拎着菜篮的阿婆,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还有穿校服的学生。
李阿婆颤巍巍走过来,手里的玻璃罐装满了蚯蚓:“我从菜园挖的,蚯蚓能松泥土,让雨水渗得快些。”
陈默接过玻璃罐,蚯蚓在腐殖土里钻来钻去,像大地的脉搏。
他蹲下来,把它们轻轻放进渠边的草丛:“阿婆,等雨季过了,我们在渠边种柳树,树根能护岸,蝉鸣能绕着树飞。”
苏晴烟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幕:钢铁机械臂悬在青石板上方,臂尖的软毛刷还沾着泥,而下方的沟渠里,蚯蚓正带着春天的气息,重新钻进大地的血管。
三天后,青阳市迎来新一轮降雨。
陈默和苏晴烟站在玉带河暗渠的出口,看着雨水顺着清淤后的沟渠奔涌而下,在入江口溅起雪白的浪花。
“沈砚青的资料我交给应急办了。”苏晴烟翻着手机,“他们说要重新评估全市的排水系统,还要把暗渠改造成‘可参观的地下河’。”她转头看陈默,他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嘴角却翘着,“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沈砚青大学笔记里的话。”陈默摸出那张泛黄的纸,风吹得纸页簌簌响,“他说城市该像棵树,现在看来……”他望着远处被雨水洗亮的楼房,有老人在阳台晾衣服,孩子在没积水的巷子里跳格子,“现在它终于开始扎根了。”
挖机的监测屏亮起新提示:南方山区有塌方预警。
苏晴烟凑过去看,发梢扫过他手背:“下一站?”
陈默启动挖机,履带碾过新铺的透水砖,在地面压出两道浅痕——这次不是沉重的印记,倒像某种温柔的承诺。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贴着她的指腹:“去需要我们的地方。”
雨还在下,却不再是灾难的前奏。
它落进修复的沟渠,落进新种的柳树根,落进阿婆的菜园,落进所有被温柔对待的土地里。
而陈默的挖机,正载着他的全部家当,载着流动工程队的希望,载着苏晴烟的相机和无数未完成的故事,驶向又一片需要治愈的山河。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青草香,那是大地在呼吸,在生长,在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