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机的履带碾过青石板与泥土交界的边缘时,陈默听见后斗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他踩下离合,回头正撞见苏晴烟单脚跨在模块桥的钢索上,举着相机对准仪表盘:“刚才那个压字的镜头绝了!泥地上‘技在人传’四个字,挖机影子斜斜切过去,像把刻刀。”
“小心摔着。”陈默伸手扶她下来,余光瞥见她相机挂绳上多了个红布包——正是他收进贴胸口袋的老照片。
苏晴烟晃了晃布包:“老周头送的水文图在我这儿,你那张照片……我拍了高清扫描件,原片得贴身收着。”她指腹蹭过布包边缘的针脚,“七十年代的蓝布,浆洗过十七八回,线脚是逆时针锁的,像我外婆给我缝的压岁钱袋。”
陈默没接话,却把油门踩得更稳了些。
车载广播里突然跳出杂音,他转了转旋钮,沙哑的女声混着电流钻出来:“……听众朋友们,这里是云岭县应急广播。受持续强降雨影响,青溪河段水位超警戒线两米,石磨村通村公路K3+700处发生山体滑坡,目前已阻断交通——”
苏晴烟的手机同时震动,她划开本地论坛,一张模糊的照片弹出来:塌方的山体像被刀削过,大块碎石砸在水泥路上,最前端的面包车半个身子悬在悬崖边,后窗玻璃上贴着“石磨村小学”的褪色贴纸。
陈默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两下,这是他做决策时的习惯。
苏晴烟早摸透了,立刻翻出地图:“古河镇到石磨村,直线距离八十公里,但得绕山路。挖机走乡道的话……大概六小时?”
“够。”陈默把档位推到低速四驱,挖机的引擎声陡然沉了两度。
苏晴烟系好安全带,突然注意到他从工具箱里摸出那卷老照片,用防水袋装了塞进控制台夹层。
进山时刚过晌午,云层压得极低,像团化不开的墨。
陈默把雨刷调到最快,仍只能看清前方五米的路。
苏晴烟举着望远镜探出头:“左前方有棵歪脖子松!地图上标着,过了这棵树就是青溪桥——”话音未落,挖机突然一震,履带碾过块半人高的碎石,震得车载水杯“当啷”落地。
“塌方区到了。”陈默摘下手套,指节抵着前挡风。
透过雨帘,能看见公路被撕开道二十米的缺口,左侧山体还在往下滚碎石,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溪谷。
最危险的是那辆面包车,后保险杠卡在断裂的路面上,车身倾斜成三十度,车顶的“石磨村小学”标志被雨水冲得发白。
苏晴烟的呼吸突然急促:“车里……有动静!”她举起相机长焦,镜头里的后车窗上,一只沾着泥的小手正拍打着玻璃。
陈默的瞳孔缩了缩,解下安全带的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
苏晴烟拽住他胳膊:“山体还在滑!你等——”
“等不了。”陈默抽回手,从挖机侧面取下安全绳系在腰间,“你把挖机倒后十米,用铲斗顶住左侧山体。”他指了指驾驶位的操作杆,“大臂升两格,小臂收半圈,我喊停就停。”
雨幕里,陈默的身影很快缩成个灰点。
苏晴烟咬着嘴唇爬进驾驶位,手指在操作杆上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操作挖机。
当铲斗缓缓顶上山体时,她听见对讲机里传来陈默的声音:“稳住……对,再升五厘米。”
面包车的后车门被陈默用液压剪撑开时,三个孩子挤成一团。
最小的女孩抱着只褪色的布熊,脸上的泪痕混着泥,看见他时突然哭出声:“老师……老师还在前面!”
陈默猫腰钻进驾驶舱,副驾上的女教师左腿被变形的仪表台卡住,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
她抬头看见他,竟先笑了:“您是开挖掘机的师傅?我在镇里见过您的视频,桥拆了还能收走的那个……”她咳了两声,血沫溅在车窗上,“麻烦先救孩子们,我这腿……可能保不住了。”
“保得住。”陈默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他摸出随身的活动扳手,卡在仪表台和座椅的缝隙里:“苏晴烟,挖机铲斗往我这儿偏三十度!”对讲机里传来“收到”,接着是液压杆的轰鸣。
当铲斗轻轻顶住面包车尾部时,陈默猛一用力,变形的金属发出呻吟,女教师的腿终于抽了出来。
把所有人转移到挖机后斗时,苏晴烟已经铺好了防水布。
陈默把女教师抱上去,她的手突然抓住他工装的口袋:“照片……我包里有张照片。”那是张泛黄的合影,背景是座未完工的大坝,戴草帽的年轻人抱着台旧焊机——和陈默贴身收藏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我爸。”女教师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说七十年代在青溪修大坝,后来……后来大坝没修成,他就回村当老师了。”她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的焊机,“他说,有些东西比大坝结实……是手艺,是希望。”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自己的布包,两张照片并排放在防水布上——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相似,连焊机外壳的划痕都如出一辙。
苏晴烟举着相机,雨珠顺着镜头盖往下淌,她突然按下快门:“这张该配文‘有些河,流了五十年,终于汇到一处’。”
送医路上,雨停了。
陈默把挖机开得很慢,后斗里的孩子们挤成暖融融的一团,女教师在苏晴烟怀里昏睡着,两张老照片被她用体温焐得温热。
车载广播里,应急频道正在更新:“青溪河段水位已回落,石磨村临时安置点物资到位。特别感谢民间救援力量——”
苏晴烟突然轻笑:“你看,他们没提挖掘机,没提名字。”陈默从后视镜里看她,姑娘的睫毛上还沾着雨珠,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星子。
他伸手调高广播音量,救援电话里传来模糊的杂音,却清晰可辨:“下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是……云岭县老茶村,通村路被泥石流冲毁——”
挖机转过山弯时,夕阳突然破云而出。
陈默摸出贴胸的照片,指腹蹭过照片里年轻人的眉眼。
他想起老舵陈说的“技在人传”,想起女教师说的“比大坝结实的东西”,想起古河镇桥头阿翘用树枝画的结构图。
苏晴烟凑过来看照片,指尖轻轻点在焊机上:“你说,这两台焊机……会不会是同一台?”
陈默没回答,却把车速提了些。
山风灌进驾驶舱,吹得两张老照片哗啦作响,像在应和某个跨越五十年的约定。
后视镜里,后斗的孩子们正指着远处的山尖喊:“看!彩虹!”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里陈默的侧脸被镀上层金,他的手搭在操作杆上,稳得像座不会倒的桥。
挖机的轰鸣声里,钢铁巨兽碾过被雨水洗过的山路,朝着下一段旅程,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