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刚刚刺破林间的雾气,陈默便被驾驶舱内一丝不协调的气息扰动。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工具箱,而是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女士背包,正霸道地占据着驾驶座下方的储物格。
那是苏晴烟的东西。
他习惯将最趁手的工具放在那里,随取随用。
他皱起眉,伸手就想把它取出来。
一只更纤细的手却更快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柔软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缩。
苏晴烟不知何时也醒了,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工具挂在外面更方便,我能帮你整理。”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坐起身,利落地将那些冰冷的金属家伙——扳手、游标卡尺、螺丝刀——从散乱的角落里一一捡起,用细绳按大小和功能分类捆扎,再牢牢地悬挂在舱壁一块特制的金属网兜里。
她的动作熟练又专注,仿佛在打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阿斑从角落里钻出来,跳上副驾驶的座椅,金色的尾巴摇得像一架不知疲倦的风车,兴奋地看着这一切。
陈默没有再说话,只是收回了手。
他默默地发动了“流浪地球号”,在引擎的低吼声中,抬手调整了头顶通风口的角度,让那股混着发动机余温的热风,不再直直地吹向她刚才枕着手臂睡觉时侧着的脸颊。
新的路线彻底告别了人工铺设的痕迹,车轮碾过腐叶与泥土,深入到真正的原始林区。
山路坡度陡峭得惊人,茂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也彻底屏蔽了GpS信号。
陈默关掉了毫无用处的导航屏幕,开始像古老的行者一样,依靠太阳的方位和脚下溪流的走向来判断方向。
他的目光冷静而锐利,仿佛这片蛮荒的丛林才是他真正的主场。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道时,一具巨大的钢铁骨架突兀地横亘在前方。
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护林了望塔,塔身已经严重倾斜,锈迹斑斑的钢梁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倒塌,彻底阻断这条唯一的通道。
“得拆了它。”陈默停下车,语气不容置疑。
他不仅要拆,还要将这些优质的钢材回收,用来加固前方地图上标注的一座更为险峻的木质吊桥。
作业的难点在于高空切割最顶端的几根主横梁。
陈默可以操控挖掘机的机械臂将切割平台托举上去,但必须有人先攀爬到塔顶,布设好安全绳索和固定点。
“我来。”苏晴烟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不等陈默反对,她便补充道:“我大学时是登山队的,这种结构比我们爬过的任何一面野外岩壁都简单。”她从背包里取出自己的攀岩装备,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陈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从工具箱里找出最牢固的一捆安全绳递给她。
作业开始了。
苏晴烟的身影在倾斜的塔身上像一只灵巧的壁虎,迅速向上攀爬。
陈默则在地面,沉稳地操控着巨大的挖斗,将其改装的作业平台精准地托举、移动,始终保持在她下方最安全的保护位置。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对话,只有对讲机里传来的简短指令和清晰回应。
“左移三十公分。”“收到。”“平台再抬高一米,稳住。”“明白。”每一个指令,每一次移动,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不是第一次合作,而是演练了千百遍的默契,每一步都像同步的心跳,在寂静的山林中敲出有力的回响。
当最后一根横梁被切割分离时,夜幕已经降临。
也就在那一刻,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驾驶舱的顶棚。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回车里,浑身都湿透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贴身的衣服像一层湿滑的皮肤,带走了身体的温度。
狭小的驾驶舱只能容下两人并肩紧紧坐着。
陈默立刻启动了发动机的余热循环系统,但很快发现,在这样湿冷的天气里,老旧的供暖系统效率低得可怜。
苏晴烟抱着手臂,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陈默犹豫了片刻,忽然转身,伸手从驾驶座后方的隔音层上,硬生生撕下一大块厚实的海绵状隔音棉,不容分说地包裹在苏晴烟的肩膀上。
那上面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紧接着,他又从座椅底下拖出自己那件从不离身的备用军大衣,盖在了她的腿上。
苏晴烟愣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陈师傅,你这移动房车,服务可比五星级酒店还会体贴客人。”
他被那声“陈师傅”叫得耳根一热,低声回了一句:“不是客房,是……家用车。”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空气瞬间凝固。
他几乎是立刻就转过头,假装低头检查仪表盘上闪烁的电路指示灯,以此来掩饰自己失言后的窘迫。
雨夜漫长得没有尽头。
苏晴烟靠在他的肩头,在发动机的单调轰鸣和雨点的密集鼓点中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你知道吗,网上现在有几百万人在找‘莫问归处’。有人说你是这个时代的鲁滨逊,也有人说你是反消费主义的先锋……可我觉得,你都不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你就是个不想再看见钢筋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戳中了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晴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雷声。
就在雷声的间隙里,他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天,我答应过我的徒弟,要亲手带着他做完三个项目。结果,第一个就塌了。”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对第二个人主动提起那场事故的细节。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要吞噬一切,也仿佛是替他,咽下了后面所有没能说出口的句子。
第二天,雨过天晴。
陈默没急着出发,而是在驾驶舱顶部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上午。
他用昨天回收的角钢,在车顶加焊了一个小巧而坚固的行李架,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安装了一具可以折叠伸缩的遮阳篷。
苏晴烟站在车下看着,阳光照在她脸上,驱散了昨夜的寒意。
她笑着问:“给我准备的?”
他“嗯”了一声,焊接的动作没停,火花四溅中,声音有些模糊:“以后……东西会越来越多。”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叫“以后”,只是悄悄拿出手机,拍下了车顶那一排新钻出的螺丝孔。
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个都焊得无比牢固,像是一种笨拙又郑重的承诺。
重新上路,“流浪地球号”在崎岖的山道上缓缓前行。
当他们终于驶出那片幽深的山谷时,视野豁然开朗。
在山谷的尽头,一道残破的校舍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隐约浮现。
那是一栋两层的砖瓦建筑,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操场上裂缝纵横,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伤疤。
导航屏幕上,一个地名终于跳了出来:雀儿山道班村,距离8.3公里。
车辆缓缓靠近,周遭的空气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一个村落,一所学校,本该是充满人声的地方,此刻却只有风穿过破损窗户时发出的呜咽。
这片衰败的土地上,仿佛连生命的气息都被抽干了。
陈默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
这片死寂,比林中的兽吼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