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有散去。
那片纷乱跳跃的光点,像一团燃烧的篝火,迅速在陈默的视野中放大。
他下意识地松开油门,巨大的挖掘机履带摩擦着柏油路面,发出的金属噪音在寂静的国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本该是荒芜停车带的地方。
那里,一座由钢梁和铁皮仓促搭建的巨大棚屋拔地而起,粗犷而有力,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棚屋顶端,四个用钢筋焊接的巨大美术字在数个大功率探照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莫问归处。
旁边,一块简易的木牌上用红漆刷着几行大字:“工程机械补给站·免费加油\/加水\/修车”。
人群的喧嚣声隔着驾驶室的玻璃,变成了模糊的嗡鸣。
陈默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春妮正戴着一顶安全帽,拿着对讲机大声指挥着几个工人调试一台轰鸣的柴油发电机。
当那台黄色的庞然大物缓缓停下时,她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
在看到驾驶室里那张熟悉的脸时,她先是愣住了,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她扔下对讲机,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手臂,冲着人群声嘶力竭地大喊:“他回来了!陈默回来了!”
一瞬间,仿佛冻结的湖面被投入一块巨石,整个场面彻底沸腾了。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炽热得几乎要将驾驶室的玻璃融化。
陈默坐在冰冷的座椅上,手指还搭在熄火开关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望着那些朴实的脸庞上洋溢的笑容,大脑一片空白。
他只是去修了一座桥,只是做了一件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车门被拉开,冷空气裹挟着鼎沸的人声涌了进来。
春妮已经跑到了车下,她仰着头,眼圈有些发红,手里却稳稳地端着一个保温饭盒。
她不由分说地将饭盒塞进陈默怀里:“快,趁热喝口汤!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你走哪儿修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给你建个点,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
陈默低头看着怀里温热的饭盒,汤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烫得他心口一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大家伙儿凑的钱,”春妮指了指那座简易棚屋,语气里满是骄傲,“村里的乡亲们,还有老耿大哥他们司机协会的师傅们,都捐了钱。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基建侠驿站’。”她笑着补充道,“对了,这块临时用地,是张队特批的,走的‘城市应急协作项目’,手续齐全!”
话音刚落,一阵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
张卫国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警用摩托,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旁边,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夜风吹得紧绷的脸,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硬:“陈默,别以为这是在纵容你乱停乱放。”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莫问归处”四个大字上停顿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又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但……你这样的人,确实该有个能落脚的地方。”
陈默看着春妮期待的眼神,看着张卫国别扭的关心,看着远处人群中一张张曾经陌生、如今却仿佛相识已久的脸,那股堵在喉头的坚冰,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麻烦你们了。”
当晚,陈默没有离开。
他将挖掘机停在驿站旁的空地上,仔细地做着保养。
阿斑安静地卧在履带边,警惕地守护着这片临时的领地。
驿站里人声鼎沸,司机们和村民们围着篝火,分享着食物和故事,欢声笑语驱散了国道的孤寂。
就在陈默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时,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在了他身上。
他抬起头,看到苏晴烟站在不远处,背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相机包,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笑意,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两颗星辰。
“你知道现在全网都在找你吗?”她走上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台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有人把你开着挖掘机过桥的视频,配上了《命运交响曲》,播放量已经破两千万了。”
屏幕上,无数弹幕如潮水般涌过。
“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脊梁!”“请让他知道,我们都记得他做过什么!”“泪目了,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英雄!”……一条条滚烫的评论,仿佛带着温度,透过屏幕灼烧着陈默的眼睛。
苏晴烟收回平板,看着他沉默的侧脸,轻声问道:“现在,你还觉得没人看见你吗?”
这一次,陈默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指了指脚边打着哈欠的阿斑,又指了指她,最后指向远处篝火旁欢笑的人群。
“它看见了,”他缓缓地说,“你也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这就够了。”
深夜,喧嚣散去,驿站归于平静。
陈默独自一人,攀上了挖掘机高高的顶部。
冰冷的钢板上,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军用级三防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台精密的卫星电台。
他熟练地接驳天线,启动设备,幽蓝色的屏幕亮起,映照着他专注而凝重的脸。
他打开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文档,文档的标题清晰地显示着——《关于xx大厦坍塌事故的七项结构性误判技术复盘分析报告》。
这份长达三十页的报告,密密麻麻全是数据、图表和力学模型分析。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他这十年来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敲、修订、论证的心血。
这是压在他心头十年的一座大山,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沉重心结。
他仔细核对了一遍收件人的加密邮箱地址——那是当年事故调查组的老组长,一位正直却受困于当时技术局限与多方压力的老人。
确认无误后,他按下了发送键。
屏幕上显示出“发送成功”的字样。
陈默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胸腔里积郁了十年的沉重与晦暗。
他向后仰躺在冰冷的金属顶盖上,仰望着无垠的星空。
他第一次感觉到,那副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让他踽踽独行了十年的重量,不再是一副冰冷的枷锁,而是某种可以被看见、被理解、甚至被传递下去的东西。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
陈默检查完车辆,正准备出发,驾驶室的门突然被拉开。
苏晴烟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行李包和相机包塞进了驾驶室后方的储物格里。
“这一次,我不问你同不同意了。”她站在车门边,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要是敢把我甩下车,我就在后面直播追你,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全网通缉的基建侠,竟是抛弃女记者的负心汉》。”
陈默看着她,那张沾着些许灰尘的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驾驶座椅向前挪了挪,又调整了一下靠背的角度,为后方腾出了更多的空间。
引擎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履带碾过地面,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咯吱声。
阿斑轻盈地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后方的外挂工具箱上,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哨兵。
驿站前,春妮、老耿和许多早起的村民、司机们挥舞着手臂,为他送行。
驾驶室里,导航屏幕被重新设定,清晰地标注着下一站的目的地:“川西,雀儿山道班村——操场改建计划启动”。
而这一次,狭小的驾驶舱里,不再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挖掘机沿着他前些天刚刚修复的栈道,缓缓驶离了国道的范围。
前方,是通往雀儿山深处的林区入口。
新铺设的简易道路在晨光中延伸,没入一片尚未散去的浓重晨雾之中,仿佛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