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珠混着雨水从额角滚落，砸进滚烫的眼眶。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像一只无形的手，试图将陈默拖入意识的深渊，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任由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结构模型正随着他的每一次敲击而重构、演变。
每一个参数，每一个节点的受力分析，他都必须推倒重来。
他将剩余的几根h型钢全部搬运到作业面，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振。
他用切割机将其精确地分割成标准尺寸的构件，火花四溅中，一个个稳固的三角桁架单元初具雏形。
没有大型吊机，他就把挖掘机的臂架当做旋转吊臂，用钢缆和滑轮组巧妙地构建出一套简易而高效的吊装系统。
他将其命名为“空中拼接，地面牵引”。
每一段桁架在空中精准对接到位后，再由地面上的另一台小型牵引设备缓缓拉紧，像一节节生长出的钢铁脊椎，顽强地向着对岸延伸。
然而，就在桥体结构即将合拢的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
当他准备固定右侧主锚点时，钻头传来的手感异常松软。
他停下作业，用手电筒仔细探查，心顿时沉了下去。
那片看似坚固的岩层，在经历了连日暴雨的冲刷后，内部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隙，结构强度远低于设计预期。
如果强行将主钢缆固定于此，一旦桥梁承受巨大载荷，这个锚点很可能成为整个结构的阿喀琉斯之踵，瞬间的剥离崩塌会将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默的后背，那不是高烧引起的虚汗，而是源于工程师对灾难性后果的本能恐惧。
放弃，还是冒险？
脑海中仅挣扎了数秒，他便做出了决断。
他毫不犹豫地拆除了已经布设好的部分锚固件，选择了另一条更艰难，却也更稳妥的道路——双侧钢缆悬吊系统。
这个方案意味着他必须在对岸找到一个新的、绝对可靠的天然拉锚点。
他的目光扫过陡峭的对岸，最终锁定在一棵矗立于悬崖边缘的百年铁杉上。
那棵树饱经风霜，根系如铁爪般深深嵌入岩缝，是天然的、最理想的锚点。
但这棵树的位置极为险峻，要将沉重的导引绳布设过去，必须先徒手攀爬上那片湿滑陡峭的斜坡。
陈默检查了一下腿上的伤，深吸一口气，将安全带在腰间勒紧。
他一手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充当拐杖，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峭壁上凸起的岩石和坚韧的藤蔓，一步一步向上挪动。
高烧和腿伤让他的体力消耗得极快，每向上攀爬五步，就必须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喘息，肺部像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在他身后不远处，阿斑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跟了过来。
它没有吠叫，只是蹲坐在安全距离之外，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在悬崖上艰难移动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呜咽声。
当陈默终于攀上崖顶，准备在铁杉树干上安装最后一个滑轮组时，脚下的一块碎石突然松动、滚落。
他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万丈深渊倾斜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脚下翻滚的云雾。
“汪！”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吠炸响。
一道黑黄色的闪电从后方猛冲而出，正是始终在观望的阿斑！
它几乎是在陈默身体失衡的瞬间就弹射起步，用尽全身力气，一口死死咬住了陈默的裤脚，四爪深陷泥土，肌肉贲张，拼命向后拖拽。
一股巨大的拉力将陈默从死亡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狼狈地跌坐在泥地里，心脏狂跳不止，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阿斑依旧咬着他的裤子不放，龇着牙，对着悬崖方向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在警告那个看不见的死神。
陈默看着这条浑身沾满泥水、却拼死护主的狗，紧绷的神经忽然一松，他伸出手，有些生涩地摸了摸它的头，声音沙哑：“谢了，伙计。”
当天晚上，挖掘机的驾驶舱里多了一床干净的旧毯子，被细心地铺在副驾驶下方的空隙处，那里刚好能容纳下一条狗蜷缩着安睡。
最后一夜，山谷里的风势骤然增强，裹挟着浓重的雾气，像一头咆哮的野兽。
吊装精度受到了严重影响，几十米外的桥面节点在雾中若隐若现。
陈默面沉如水，他爬出驾驶室，冒着风雨，竟将驾驶室顶部的空调外机拆了下来。
他用防水布和一些简单的零件，硬是将其改装成了一台小型鼓风机，逆着风向，将作业面附近的雾气强行吹散，硬生生开辟出了一小片清晰的视野。
夜色深沉，为了在黑暗中精准定位，他又找来两节备用电池串联，驱动一个高亮度的LEd频闪灯，将其固定在关键的吊装节点上，那规律的闪光成了他在黑夜中唯一的航标。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在驾驶舱内连续作业了整整十个小时。
中途，因为严重脱水，他几度眼前发黑，险些昏厥过去。
他就将口袋里仅剩的几块硬糖塞进嘴里，靠那一点点甜味和能量刺激着濒临极限的神经。
当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最后一节桥面钢板在精准的操作下严丝合缝地铺设完成。
陈默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没有休息，而是深吸一口气，启动了挖掘机。
沉重的履带缓缓碾过崭新的桥面，钢铁结构发出了沉稳而坚实的共鸣，稳固如山，没有任何异响。
挖掘机平稳地停在了对岸。
陈默熄了火，推开车门，望着从山峦间喷薄而出的朝阳，金色的光辉洒满山谷，也照亮了他疲惫不堪的脸庞。
他沉默地注视了许久，忽然转身回到驾驶舱，第一次主动伸出手，重重地按下了喇叭键。
“呜——”
一声悠长而嘹亮的鸣笛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在群山万壑间久久回荡。
那是宣告，是释放，也是对自己这场极限豪赌的最终回应。
归途的路，比来时顺畅了太多。
陈默驾驶着挖掘机平稳地行驶在自己亲手铺就的道路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阿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无论他加速还是减速，那道身影都执着地缀着，不肯离去。
路过那间废弃的猎屋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车。
木门半开着，屋内的一切都如他上次离开时一样，整齐地摆放着猎具和草药罐。
墙上那张泛黄的黑白合影里，年轻的老谭和他的妻儿笑得灿烂。
陈默默默地将那罐只用了一点的药酒放在门槛内侧，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用铅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狗腿好了，谢谢酒。”
重新启动挖掘机前，他下意识地回头朝山顶望了一眼。
晨雾缭绕的树影深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像是在那里伫立了很久，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当挖掘机终于驶出连绵的群山，进入平原地带，久违的手机信号瞬间涌了进来。
屏幕上，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音疯狂地弹跳着。
苏晴烟发来一个视频链接，标题触目惊心：《他们叫我基建侠，但我只想找到他》。
春妮的留言则简单而温暖：“陈默哥，镇上准备给你留个专用车位了，你啥时候回来啊？”
而张卫国的消息最为简洁，只有一个定位坐标。
陈默点开一看，正是当初那条被巨石封锁的山沟便道入口，如今，地图软件上已经清晰地标注出一条新的路线名称——“应急通道07号”。
陈默一一看完，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却没有回复任何一条。
他只是沉默地打开导航软件，在返回的路线中，新增了一个途经点：雀儿山道班村。
为了去那里，他需要绕道整整三百公里。
设置好新的目的地，他发动了引擎。
后视镜里，阿斑不知何时已经跳上了车后的工具箱，安静地趴伏着，黑色的耳朵在风中微微抖动，仿佛也在聆听着远方的召唤，等待着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挖掘机驶上国道，融入了久违的车流。
引擎的轰鸣规律而沉稳，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连绵的青山逐渐被平坦的田野和零星的村庄取代。
文明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不再只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陈默紧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那段在深山中与世隔绝的日子，仿佛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他正沿着这条钢铁巨龙开辟的道路，重返人间。
然而，随着挖掘机缓缓驶近前方县城的外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原本应该在清晨时分略显冷清的国道两侧，此刻却影影绰绰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群和车辆，远方县城的灯光也不再是单一沉静的光晕，而像一片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无数跳跃而纷乱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