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云层,将金色的碎屑洒在冰冷的钢铁履带上。
三辆白色的城管执法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停车场,停在挖掘机前,像三头沉默的野兽。
车门打开,走下一名身着制服、神情严肃的中年干部。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对着站在挖掘机旁的陈默,一字一句地宣读起来。
“关于长期占用公共空间、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无主机械,现下达《限期撤离通知书》,责令所有者于今日下午四点前,将该机械自行撤离。逾期,我局将依法进行强制拖离。”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官方威严。
陈默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平静地落在干部脸上,声音沉稳:“我在修路,不是占地。”
那干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修的路,有批文吗?没有批文,就是违建。别说路,你这台机器停在这里,本身就是违规。”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突然从停车场入口传来。
一辆半旧的货车以一个蛮横的角度甩尾,精准地横在了预留给拖车的行进路线上。
老耿从驾驶室探出头,目光如炬,随即重重按下了喇叭。
“嘟——嘟——嘟——”
三声长鸣,像是某种古老的集结号。
号声未落,停车场入口处,一辆、两辆、三辆……十余辆各式各样的社会车辆接二连三地驶入,有拉货的卡车,有载客的面包车,甚至还有几辆私家轿车。
它们迅速而默契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将三辆执法车和挖掘机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了一道钢铁的壁垒。
领头干部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就在这时,春妮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她第一时间掏出手机,点开了直播。
镜头毫不避讳地对准了执法车的车牌,又拉近对准了干部手中那份文件的公章,然后转向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坚毅的司机们的脸。
“各位网友,家人们,请大家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春妮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愤怒,“这座山,这条路,塌了七天,没人管。现在,有人不计报酬,不问来路,帮我们把路修通了。可结果呢?我们请都请不来的修路英雄,现在却要被人当成垃圾一样赶走!”
视频画面伴随着她激昂的话语,像一颗炸雷,瞬间在本地的各个车友群、社区群、朋友圈里引爆。
评论和转发数量呈几何级数增长。
与此同时,县城的一家咖啡馆内,苏晴烟神情专注地敲击着键盘。
她将过去七天里拍摄的所有影像素材,从挖掘机在暴雨中艰难挺进,到陈默在泥泞里不眠不休,再到第一辆车安全通过时的欢呼……所有的一切,被她精心剪辑打包,附上了一段简短而有力的文字:“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这是一群人的选择。”随后,她将这个压缩包,同时发送给了十多家省市级媒体的记者邮箱。
中午时分,第一批得到消息的村民们赶到了。
他们没有吵闹,也没有口号,只是默默地从带来的篮子、布袋里掏出热腾腾的饭菜和馒头。
他们围坐在挖掘机周围,将带来的食物一一摆在地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野餐。
男女老少,自发地手挽着手,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道比车辆更坚固的人墙。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农,颤巍巍地跪倒在湿滑的泥地里,拿起随身携带的锄头,一笔一划地在地上用力刻下两个大字——“留路”。
字迹歪歪扭扭,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叔,快起来!”老耿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他一把扶起,声音洪亮,“跪什么!以前咱们是没法子,现在不一样了!站着说话,咱们现在有底气!”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挺直了佝偻的腰杆。
下午两点,一队警车驶入外围。
带队的正是张伟国。
他下车,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那道由车辆和身体组成的长城,看着村民们脚下摆满的饭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身后的队员等待着驱散的命令,但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维持现场秩序。”他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达给每一个队员,“绝对不允许发生任何肢体冲突。”
命令下达后,他非但没有驱赶人群,反而转身对副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几顶硕大的防雨帐篷被调了过来,由警员们动手,小心翼翼地架设在人群外围,为那些暴露在日头下的老人和孩子遮挡阳光。
下午三点,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小时。
一辆巨大的黄色拖车在远处待命,引擎的低吼声像是在示威。
执法队的干部显然接到了必须执行的命令,他硬着头皮,再次上前准备交涉。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七名皮肤黝黑的汉子。
他们是附近村子的农户,也是过去几天里,农机坏在田里,被陈默顺手修好的受益者。
他们一字排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各自从粗布衣衫的怀中,郑重地掏出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纸的最下方,按满了鲜红的指纹。
“我们联名申请,请求在此地设立‘民间工程机械援助点’!”为首的汉子高举着申请书,声如洪钟,“陈师傅是好人,他的技术就是我们庄稼人的保障!我们愿意提供场地,我们愿意给他凑钱!”
这还没完。
人群中的司机们也动了。
一份由数十名货运司机联名签署的《守护声明》被递到了执法干部面前。
上面的内容简单粗暴:“若今日强行拖车,自今晚零点起,本县所有签约货运车辆,即刻全线罢运!”
全线罢运!
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现场每一个执法人员的心头。
一个县城的物流命脉如果中断,哪怕只是一天,后果也不堪设想。
执法队彻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行动被迫暂停。
而在外围的指挥车内,张伟国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拿起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低沉嗓音通报:“指挥中心,现场情况极其复杂,群众情绪对立严重,已出现群体性事件苗头。我以现场总负责人的身份建议,暂缓执行拖离任务,等待进一步指示。”
夕阳开始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喧嚣了一整天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他们点燃了篝火,分享着食物,像是在守护着一座神圣的图腾。
一直沉默的陈默,终于有了动作。
他拉开驾驶舱的门,坐了进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启动了引擎。
“嗡——”
挖掘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随即,一声悠长而厚重的鸣笛划破长空,回荡在山谷之间。
他没有选择离开,也没有选择对抗。
他只是操控着这台钢铁巨兽,缓缓向前行驶了十米。
不偏不倚,挖掘机巨大的履带,稳稳地停在了那条刚刚开辟出的便道入口,前端的铲斗微微扬起,像一个沉默的卫士,将新路与旧的停车场边界线,牢牢压在身下。
站在不远处山坡上的苏晴烟,迅速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晚霞如火,挖掘机如碑,人群如潮。
这张照片,后来被命名为《路权》。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夜色已深。
张伟国独自一人走进积满灰尘的档案室。
他熟练地绕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了一本封皮已经泛黄的《城市应急志愿者登记办法》。
文件很老旧,显然已经多年无人问津。
他翻到最后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灯光,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申请人:莫问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