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花园简短却意味深长的交谈后,“艾维”这个名字连同她那苍白瘦削的身影、灰黑色眼眸中化不开的忧郁,便在奥尔菲斯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却挥之不去的印记。
她身上那种极致的孤独与沧桑,与她年轻的面容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而那句关于“孪生姐妹”的低语后木讷的自我介绍,更像是一个刻意划下的分界线。
奥尔菲斯从不相信纯粹的巧合。
尤其在医院这种地方,每个人背后都藏着一段不愿轻易示人的故事。
他并非热衷于刺探他人隐私,但艾维的状态,以及她无意间流露出的某些特质(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下隐约的敏锐),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这或许是他作为观察者、作为“游戏”设计者的本能。
他唤来索菲亚,以闲聊般的口吻嘱咐。
“去护士站或者能接触病历的地方,用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侧面了解一下那个经常独自坐在花园里、非常瘦弱的年轻女孩,叫艾维。注意方式,别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索菲亚领命而去。
她行事向来稳妥,几天后,便带回了一些零碎但关键的信息,是在帮一位相熟的护士整理杂物时,“无意”中瞥见和听到的片段拼凑而成。
然而,当她低声向奥尔菲斯汇报时,连这位见惯风浪的前杀手少女,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先生,那个艾维……她和她的妹妹伊迪斯,当年是……‘背对背’的连体婴儿。”
连体婴儿。
背对背。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冷水,浇在奥尔菲斯心头。
无需更多描述,仅仅是这两个词,就足以勾勒出一幅从出生起便缠绕着痛苦、不便与常人难以想象的亲密与束缚的画面。
索菲亚没有多问细节,她相信以会长的智慧,足以推演出后来可能发生的、最符合医学规律也最残酷的结局——分离手术。
奥尔菲斯沉默了许久。
窗外的天光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缓慢移动。
他想起艾维那瘦骨嶙峋、几乎不似常人的躯体,那绝非短期内急剧消瘦的结果,更像是长期受某种先天或后天疾病困扰、消耗所致。
她看起来不像是刚刚经历过大手术的样子。
“她这次入院,多半是来检查或治疗分离手术后可能伴随的其他并发症,或者完全独立的疾病。”奥尔菲斯对前来探望的弗雷德里克分析道,声音低沉,“看她的状态,手术应该过去有些年头了。如果……如果她的妹妹伊迪斯,在那场手术中已经不幸离世……”
他没有说下去,但弗雷德里克已然明白。
如果姐妹情深,骤然失去血脉相连、朝夕相处的另一半,那种悲伤应该是汹涌澎湃、刻骨铭心的,或许会表现为极度的哀恸、崩溃,甚至是仇恨(对命运、对医学、对一切)。
但艾维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忧郁,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激烈情感的、死水般的平静。
这不合常理,除非……那场失去带来的不仅仅是离别,还有更深重、更复杂的东西。
弗雷德里克叹了口气,银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真实的怜悯。
“一对从出生起就不得不分享一切的姐妹……最终却要以这种方式告别。真是……令人扼腕。”
他见过太多死亡与悲剧,但这样从生命伊始便被捆绑在一起的命运,依旧让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第二天下午,按照前两周形成的、近乎默契的规律,奥尔菲斯再次来到那个安静的小花园。
阳光比前几日稍暖,但空气依旧清冷。
他远远便看见,艾维已经坐在了她常坐的那张长椅上。
但今天,她并未望着虚空,而是微微侧着头,安静地看着他走近的方向。
当奥尔菲斯走到她面前时,她抬起那双灰黑色的眼睛,目光平静无波,却直接问道:
“你都了解到了什么?”
奥尔菲斯脚步微顿。
她的观察力和直白让他略感惊讶。
他原本以为需要更迂回地切入话题。
“为什么这么问,艾维小姐?”他在她旁边的长椅另一端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艾维的视线并未移开,声音依旧平板,却条理清晰。
“你已经连续两周,都在差不多这个时间来这里。昨天没有来。而前天……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她顿了顿,“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去查我的资料了。”
逻辑简单,却精准。
她并非在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合理的推论。
这种冷静到近乎剔除了个人情绪的反应,反而让奥尔菲斯对她的评价更高了一层。
这不是一个被悲伤击垮的普通女孩,她的思维在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下,或许变得更为敏锐和直达本质。
奥尔菲斯没有否认,也没有玩弄话术。
他点了点头,坦然道。
“你很敏锐。我确实了解了一些关于你和伊迪斯的事情。”他斟酌着词句,尽量不去触及可能的伤痛,“连体婴儿,分离手术……我很抱歉,那一定是非常艰难的经历。”
他如实说出了自己知道的部分,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故作同情。
艾维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奥尔菲斯说完,她才微微动了动,示意他坐近一些(虽然只是非常微小的肢体语言)。
奥尔菲斯依言挪近了一点。
然后,艾维开始讲述。
她的声音很轻,语速平稳,没有哭腔,没有哽咽,像是在复述一本早已合上的、字迹模糊的旧日记。
从模糊的幼年记忆里永远相伴却无法看见彼此的“另一半”,到周遭异样的目光和父母愁苦的脸;
从日益增长的对“独立”的渴望与对彼此束缚的微妙怨恨(尽管她没说,但奥尔菲斯能感觉到),到最终决定进行那场希望与风险并存的分离手术;
从术前紧握的双手(或许是仅有的、能直接接触的方式),到被分别推入不同手术室的冰冷时刻……
“术后第六天,”艾维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下去,眼神依然空洞,“伊迪斯……因为严重的感染……没能撑过去。”
她说得如此平静,以至于那份平静本身,就成了最沉重的哀悼。
“我活下来了。”她继续道,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骨节突出的手上,“但是……留下了一些问题。终身性的。”
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那瘦削到畸形的身躯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没有恨过医生,没有恨过父母,也没有恨过……提议手术的人。”艾维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恨过……我自己。”
她终于抬眼看着奥尔菲斯,灰黑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一点近乎困惑的痛苦微光。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死的那个,不能是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
不是激烈的自毁倾向,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已然与呼吸共存的自我诘问与罪疚。
奥尔菲斯屏息听着。
“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艾维寻找着词汇,眉头微微蹙起,“……‘灵魂离体’的……荒诞体验。”
这个词让奥尔菲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仿佛……”艾维的目光再次飘远,陷入了某种回忆的迷障,“……我自己也死了一次。”
“灵魂离体”。
“仿佛自己也死了一次”。
奥尔菲斯的思绪被猛地触动。
他研究过许多偏门的知识,包括神秘学、心理学边缘领域,乃至一些古老宗教中关于灵魂的描述。
濒死体验中常有人报告类似“灵魂出窍”的感受,但艾维的描述,结合她特殊的经历——与共享血肉的孪生姐妹骤然分离并面对其死亡——这种体验可能被赋予更复杂、更真实的维度。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妹妹,或许在某种象征意义上,她也“失去”了(或者说,被迫分离了)一部分与伊迪斯紧密纠缠的、难以用言语定义的“存在”。
他注意到,艾维的思维虽然沉浸在悲伤与自我怀疑中,但她的表述是清晰的,逻辑是连贯的,甚至能精准地捕捉并描述那种玄妙的“离体”感受。
她绝非愚钝之人,恰恰相反,她的智慧与敏锐在创伤的打磨下,反而呈现出一种孤僻而锋利的质感。
一个念头,逐渐在奥尔菲斯心中成型。
这个女孩……或许不仅仅是需要同情和安慰的受害者。
她特殊的经历,她对“灵魂”、“存在”的切身体验与困惑,她孤僻却敏锐的性格……
这些特质,让她成为了一个潜在的、极其特殊的“合作者”或“研究对象”。
而她现在显然深陷于妹妹死亡留下的巨大空洞与自我怀疑中,或许……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医学上的帮助,还有一种能够解释、填补那个空洞的“理论”或“实践”。
“艾维小姐,”奥尔菲斯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却也带着一种引导性的专注,“我注意到你的描述……非常特别。关于‘灵魂离体’的感受。”
艾维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
“我曾涉猎过一些……非主流的领域,”奥尔菲斯谨慎地选择着词汇,避免吓退对方,“比如,尝试去理解和量化人的精神、意识,乃至一些被笼统称为‘灵魂’的东西。当然,这听起来可能有些……玄奥。”
他观察着艾维的反应,见她没有露出排斥或不解,只是静静地听着,便继续道。
“我在想,如果人的精神或‘灵魂’真的存在某种可以描述、甚至测量的维度,那么,因失去至亲(尤其是像你和伊迪斯这样独特的联系)而产生的巨大空洞,或许……并非完全无法填补。至少,可以被理解,被定位,甚至……通过某种方式与之建立新的连接,而不是仅仅被它吞噬。”
艾维的眉头微微蹙起,灰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困惑与微弱希望的光芒。
“量化……精神?填补空洞?”她低声重复,似懂非懂,“抱歉,我不太明白……具体要怎么做?”
奥尔菲斯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他摊了摊手,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坦白说,我自己也仍在研究和探索阶段。这不是正统的医学或心理学,更偏向于……灵魂学或者说超心理学的边缘领域。它没有确凿的公式,更多是一种认知框架和可能的实践方向。”
他看着艾维,发出了一个极其隐晦、却目的明确的邀请。
“但是,如果你对此感兴趣,如果你觉得这或许能帮助你更好地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理解你和伊迪斯之间那种……超越寻常姐妹的联系,以及她离开后留下的到底是什么……我很愿意,邀请你一起探讨。”
他没有许诺治愈,没有描绘虚幻的美好未来,只是提供了一个“探讨”的可能性。
这对于一个理性尚存、却被巨大谜团困扰的聪明人而言,或许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吸引力。
艾维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格外漫长。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
阳光在她瘦削的肩头移动,花园里偶尔传来远处模糊的人声。
奥尔菲斯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对于艾维这样的女孩来说,任何决定都不会轻易做出。
许久,艾维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奥尔菲斯一眼,声音依旧很轻,却带上了一丝此前未有的、微弱的决断:
“我……会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