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噩梦那夹杂着罕见困惑与躁动的信息再次强行挤入奥尔菲斯脑海时,白沙街疯人院内的第零组游戏,已然接近尾声——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期的、血腥而诡异的方式。
「乱了……全乱了……」 噩梦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混乱嗡鸣,反而呈现出一种被眼前景象冲击后的、相对清晰的低语,「那个冒牌货……罗伊……彻底疯了。」
奥尔菲斯的心猛地一沉。
他示意弗雷德里克靠近,共享着这令人不安的实时“转播”。
「他用猎枪……没开枪,是用枪柄……砸的。砸了那个叫埃米尔的男人很多下……很多下……直到不动了。」
噩梦的描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那个看不见的姑娘……海伦娜……她突然用她的盲杖,狠狠打向了那个女医生,艾达。」
弗雷德里克眉头紧锁,这不合常理——海伦娜在之前的观察中一直安静内向,为何突然暴起袭击?
而且……
「艾达……一个健康的成年女人,竟然……没怎么反抗,就那么倒下了……流了很多血。」
噩梦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不解。
这不正常。
弗雷德里克快速思考着:“海伦娜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与艾达并无明显冲突……”
奥尔菲斯却显得相对平静,或者说,是一种疲惫的漠然。
“无需多想,”他声音低沉,“或许只是‘塞壬之歌’在她潜意识里激发了最初级的、对未知威胁的恐惧和攻击本能——在那种环境下,任何移动的、可能带来危险的对象,都会被本能判定为敌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又或者……是伽拉泰亚的怂恿。”
“伽拉泰亚?”
“后者没有确切证据,”奥尔菲斯承认,“但如果她想搅乱游戏进程,削弱小说家——我是指罗伊扮演的我——的控制力,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她某种扭曲的‘艺术’审美,她都有理由这么做。悄无声息地用言语引导影响一个盲女的心智,对她而言或许不难。”
他继续分析艾达和埃米尔的反常弱势。
“至于他们为何没能有效反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药效在作祟。‘谟涅摩叙涅’干扰了他们的判断和反应,‘塞壬之歌’则放大了他们内心深处对此地——白沙街疯人院——原本就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恐惧阴影。
“在他们眼里,向他们走来的‘小说家’和突然发动袭击的‘盲女’,恐怕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而是化作了他们各自记忆或幻想中最扭曲变异、最令人恐惧的形象。”
他看向弗雷德里克,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而伽拉泰亚本人……她那种非人的、沉静中透着疯狂的气质,本身就足以让被药物影响的人产生难以言喻的畏惧,从而削弱反抗意志。”
恐惧,有时比武力更能瓦解抵抗。
就在这时,施密特医生的最终实验报告也通过加密渠道送达。
弗雷德里克快速浏览着那些冰冷的生理数据、心理评估曲线以及最后的死亡确认,不由得感叹道:“这个游戏……不单是在测试药效,更是在一个极端环境下,赤裸裸地测试人性的底线。”
药物只是催化剂,真正决定行为的,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欲望与挣扎。
奥尔菲斯接过报告,目光扫过那些终结的符号,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学术讨论般的、平淡却带着深入骨髓凉意的语调说道:
“人性?”他轻轻嗤笑一声,将报告丢在一旁。
“哪有什么恒定不变的‘人性’。它不过是一层在安逸中涂抹得光鲜亮丽的石膏,下面包裹着的,是本能、是欲望、是恐惧、是千百年来弱肉强食刻进骨髓里的生存代码。”
“所谓的道德、同情、理智……在足够强烈的刺激——无论是药物、恐惧还是绝望——面前,薄得就像阳光下的朝露。这座疯人院,还有我们准备的‘药剂’,只是提供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凿子,轻轻一敲……”
他做了个碎裂的手势:“……石膏就掉了,露出里面最原始的东西。有的露出的是瑟缩的羔羊,有的……是择人而噬的困兽。仅此而已。”
就像伽拉泰亚说的那般。
弗雷德里克听着这番冷酷却直指本质的剖析,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承认。
在欧利蒂斯庄园的阴影下,在伊德海拉的影响中,再去奢谈普世的人性光辉,本身就是一种天真。
第零组游戏,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
参与者非死即失去行动能力。
按照规则,最终的“获胜者”似乎要在伽拉泰亚和罗伊之间产生。
伽拉泰亚作为“监管者”似乎并未直接参与屠杀,但她置身事外、甚至可能暗中推波助澜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而罗伊,则以最暴戾的方式“清除”了其他竞争者。
但出于私心,奥尔菲斯此刻想的,并非如何判定胜者。
他更想见见罗伊——或者说,他心中那个忠诚、可靠、技艺超群的霍夫曼。
他想当面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即使霍夫曼已经多次违背七弦会铁律,其行为按照会规已难逃死罪,但奥尔菲斯发现,自己内心竟无法升起那种对待叛徒应有的、彻底的决绝。
或许,是从小到大刻骨铭心的孤独,是接二连三经历的生离死别,让他内心深处对那些被他认可为“同伴”、“家人”的存在,产生了常人难以比拟的依赖与珍视。
即使他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步步惊心的棋局中,这种情感是极为危险的软肋。
但他似乎无法完全割舍。
他通过噩梦下达了指令:找到罗伊,带他回来。
然而,噩梦中隔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传回了新的信息。
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愕然与一种奇异的……凝滞感。
「他……死了。」
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同时一怔。
「在疯人院西面的……那个祷告堂里。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噩梦的声音似乎还在消化它所见的景象,「他是……开枪自杀的。用的是一把手枪。」
自杀?!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意料。
那个刚刚还暴戾地杀害了埃米尔的罗伊,那个精心策划、甚至可能怀有自己计划的霍夫曼,竟然选择了自我了断?
「他的样子……很奇怪。」 噩梦继续描述,细节通过精神连接模糊却真切地传递过来,「他不仅褪掉了扮演‘奥尔菲斯’的那层皮……连‘罗伊·卡裴’的那张脸也不要了。」
奥尔菲斯的心脏骤然收紧。
「他用的是……属于霍夫曼自己的那张脸。」 噩梦的叙述带着一种见证某种仪式终结般的肃穆。
「很平静……脸上甚至……带着一点释然的笑容。就坐在破败的祷告台前……」
场景在奥尔菲斯脑海中勾勒。
昏暗、破败的小祷告堂,彩绘玻璃残缺,圣母像蒙尘。
霍夫曼——不是罗伊,不是任何伪装——就坐在前排的长椅上,或者直接靠着那斑驳的木质祷告台。
他卸下了所有面具,露出了那张奥尔菲斯熟悉却又仿佛久违了的、属于他得力助手的真实面容。
那张脸上没有疯狂,没有恐惧,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完成了某件极其重要之事后的、彻底的释然,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宁。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下颌或胸口,硝烟或许还未完全散尽……
「祷告台上……留了一封信。」 噩梦最后说道,「封好了,上面写着……给你的。」
祷告台上,留下了一封信。
给“渡鸦”,给“奥尔菲斯”,给奥菲·德罗斯的信。
来自霍夫曼的信。
所有的失控、背叛、暴行与最终的自我终结,似乎都凝聚在了那封尚未开启的信笺之中。
奥尔菲斯僵立在金雀花赌坊顶层的套房内,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而他的世界中心,仿佛随着霍夫曼那声枪响和那抹释然的笑容,骤然塌陷了一块。
游戏结束了。
但真正的谜题与代价,才刚刚开始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