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柔软的四柱床上,奥尔菲斯紧闭着双眼,试图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然而,大脑却如同被无数细线拉扯的风铃,在死寂的黑暗中不断发出杂乱的回响。
巴奈特·克劳德扭曲的字迹、信中疯狂的艺术宣言、伊德海拉若有若无的低语、伽拉泰亚转化寄生力量的可能性……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旋转、碰撞,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焦虑之网。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精神却亢奋得可怕,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撞击着紧绷的鼓膜。
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弗雷德里克温热的气息靠近。
“还是睡不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温柔,带着无需言明的了然。
奥尔菲斯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嗓音干涩。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紧蹙的眉心,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试图揉散那积聚的愁结。
“去起居室吧,”弗雷德里克提议,“我弹琴给你听。”
这个提议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诱人。奥尔菲斯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披上睡袍,悄无声息地穿过昏暗的走廊。
偌大的欧利蒂斯主宅此刻空无一人,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华丽躯壳。
仆役们都住在庄园外围的附属建筑里,索菲亚留守德罗斯公寓,施密特兄妹也已动身去寻找珀西博士。
沉重的寂静包裹着他们,只有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微弱声响和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起居室里只亮着一盏放在三角钢琴上的复古油灯,暖黄的光晕如同一个安全的茧,将两人与宅邸深沉的黑暗隔绝开来。
弗雷德里克走到琴凳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之上,他微微垂眸,似乎在酝酿情绪。
片刻后,舒缓而庄严的旋律流淌而出——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音符带着抚慰灵魂的悲悯与宁静,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试图涤荡奥尔菲斯心中纷杂的思绪。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并未离开琴键,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积蓄勇气。
然后,一段全新的、奥尔菲斯从未听全的旋律,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夜来香,缓缓弥漫开来。
是那首《uber “ihn”》。
奥尔菲斯靠在柔软的沙发里,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弗雷德里克专注的侧脸上。
灯光勾勒出作曲家优美的下颌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他整个人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与上次听到的片段相比,这首曲子明显长了许多,结构更为复杂,情感也更为饱满深沉。
第二节。
奥尔菲斯在心中默念。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乐曲中情绪的变化。
旋律依旧保持着弗雷德里克这首曲子标志性的婉转与优雅,但其中交织的忧郁不再仅仅是飘渺的愁绪,而是变得更加具体,带着一种深切的茫然,仿佛在迷雾中寻找着某个确定的方向。
那感觉是酸涩的,如同未熟的果实,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一种明知前路未卜却依然选择靠近的、笨拙而真挚的暖意。
奥尔菲斯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询问。
或许,他内心深处早已明了。
这首名为《关于“他”》的曲子,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都是弗雷德里克无法用语言直白诉说的、独属于他奥尔菲斯的告白。
是那段在黑暗中相互依偎、彼此试探又无法割舍的时光,化作了这流淌的乐音。
乐曲逐渐推进,情感不断累积,如同溪流汇入江河,即将奔向某个未知的出口。
就在旋律攀升至一个饱含张力、情感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高潮点时——
琤——
一道清越、圆润、带着异域风情的弦音,毫无预兆地切入。
那不是钢琴的声音,更像是珠落玉盘,又带着丝绸般的柔韧质感。
这声音并非干扰,而是以一种惊人的精准和默契,完美地融入了《uber “ihn”》的高潮段落,为原本略显孤寂的钢琴旋律,增添了一抹空灵而悠远的色彩,仿佛在无尽的夜色中,突然亮起了一盏来自东方的、温暖的灯笼。
弗雷德里克的琴声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一个错音都没有,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合奏本就在乐谱之中。
奥尔菲斯缓缓转过头。
在起居室的阴影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程愿。
她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衣物,但款式更为宽松闲适,不再是紧绷勾勒曲线的旗袍。
墨色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她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庞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神秘与疏离,多了几分居家的恬静与温和。
她怀中抱着一把造型古朴的琵琶,纤长的手指正轻柔地拨动着琴弦。
她微微垂着眼帘,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与钢琴声的应和之中。
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眼中都闪过一丝微讶,但随即了然。
程愿曾寄生过弗雷德里克,尽管那力量已被转化或控制,但某种精神层面的连接或许并未完全切断。她能感知到弗雷德里克脑海中流淌的旋律,甚至能与之共鸣,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到来,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克劳德案、伊德海拉或是珀西博士的话题。
她只是在那里,像一个偶然路过、被音乐吸引的夜游魂,安静地加入这场即兴的演奏。
《uber “ihn”》在琵琶与钢琴奇妙而和谐的对话中,缓缓走向终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程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划,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旋律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纯粹东方的韵味。清亮、跳跃,带着冰雪初融、万物复苏的生机,却又隐含着一丝料峭春寒的孤高。
是《阳春白雪》。
这突如其来的转换,让弗雷德里克微微怔了一下。
他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乐曲并不熟悉。
然而,仅仅几个小节的聆听后,他那双属于音乐家的耳朵便迅速捕捉到了旋律的核心与节奏。
他安静地坐在琴凳上,没有急于介入,而是仔细聆听着琵琶独奏的段落,手指虚按在琴键上,仿佛在脑海中飞速进行着翻译与编配。
程愿拨动着琴弦,眼角的余光似乎留意着弗雷德里克的反应。
当她弹奏到一段略显重复、仿佛等待回应的乐句时——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落下了。
清越的钢琴声恰到好处地切入,他没有试图模仿琵琶的音色,而是用西洋乐器的和声与织体,为这首中国古曲构建了一层丰厚而温暖的底色。钢琴的旋律线与琵琶的主旋律时而交织,时而呼应,时而形成精妙的复调。
他并非简单地伴奏,而是在理解原曲意境的基础上,进行了一次大胆而成功的“对话”。
这一次,轮到程愿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
她的手指在弦上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流畅。
但那瞬间的凝滞,没有逃过奥尔菲斯敏锐的眼睛。
她似乎没有料到,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这位来自奥地利的作曲家,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理解了《阳春白雪》的韵味,还能用完全不同的乐器,与之形成如此水乳交融的合奏。
琵琶的清冷孤高,与钢琴的温暖丰沛,在这寂静的欧利蒂斯庄园深夜,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东方与西方,古老与现代,超自然与纯粹的人类情感——
在这一刻,通过音乐达成了某种超越语言和界限的共鸣。
没有人说话。
只有音乐在流淌,如同暗夜中无声的溪流,洗涤着焦虑,抚慰着灵魂,也悄然连接着三个身份、目的、内心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奥尔菲斯靠在沙发里,看着钢琴前专注的弗雷德里克,又看了看角落里面容恬静、指尖流淌出清泉般乐音的程愿。
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奇异的音乐夜宴中,终于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思考那些阴谋、杀戮与古神的低语,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片由琵琶与钢琴共同编织的、短暂而珍贵的宁静之中。
或许,在这漫长而黑暗的征途上,偶尔的休憩与意想不到的共鸣,才是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