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一月中旬,伦敦的严冬正展示着它最凛冽的容颜。
马车碾过被冻得坚硬的道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辘辘声。
车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窗外掠过的景色是一片铅灰与苍白交织的世界。
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扭曲的黑色血管伸向低沉的天幕,泰晤士河面漂浮着碎冰,两岸的建筑在弥漫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
空气寒冷而潮湿,带着浓重的煤烟味,与巴黎那种即使冬日也难掩的、浮华慵懒的气息截然不同。
马车内则温暖如春,厚厚的毛毯和内置的暖炉隔绝了外界的寒意。
奥尔菲斯靠在柔软的椅背上,身上裹着厚重的驼绒大衣,脸色比离开时红润了些许,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似乎也淡去了一分。
他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伦敦街景,眼神平静。
“还是老样子,”他轻声开口,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灰暗,潮湿,压抑……却又莫名地让人觉得……真实。”
弗雷德里克坐在他对面,银白色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领口围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看起来儒雅平静又随和。
闻言,他微微颔首,银灰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毕竟是我们‘游戏’开始的地方。再多的阳光,也无法真正驱散这里根植于土壤的迷雾。”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巴黎的短暂休憩仿佛一场被精心珍藏的幻梦,如今梦醒,他们带着略微松弛的神经和重新积聚的力量,回到了这片属于他们的、危机四伏的战场。
“庄园那边,施密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奥尔菲斯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嗯,离开前他已经将大部分框架搭建完成。”弗雷德里克答道,“只等你回去,按下启动的按钮。”
马车穿过逐渐繁华起来的街区,最终驶向伦敦郊外,朝着那座在传闻中愈发诡秘的欧利蒂斯庄园行去。
安静了好一会儿。
“比起巴黎街头那些过于甜腻的奶油糕点,”奥尔菲斯开口,声音因长途旅行而略带沙哑,语气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我竟然有些怀念索菲亚烤焦的司康饼了。”
弗雷德里克闻言,低声笑了一下:“这话若是让索菲亚听到,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合上乐谱,“不过,确实该回来了。施密特上次密信中说,一切已准备就绪,只等我们返回。”
马车最终驶入了欧利蒂斯庄园那略显阴森的大门。
与离开时相比,庄园似乎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变化,依旧沉寂、荒凉,笼罩在“不祥”传闻所带来的特殊氛围中。
但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都能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沉寂之下,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正在悄然涌动。
回到庄园的当晚,壁炉里的火焰驱散着从石缝中渗入的寒意。
书房内,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刚刚用完简单的晚餐,仆役便通报有客到访。
来者身形极高挑,甚至显得有些瘦削,穿着一身毫无褶皱的黑色西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及膝长款大衣,头戴一顶丝质高礼帽。他的面容异常苍白,却并非病态,反而像是由大理石精心雕琢而成,带着一种冷冽的艺术感。
眉眼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清秀,但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中却透出一种疏离的、仿佛置身事外观察着一切的淡漠。
他手中把玩着一根银质手杖,杖头雕刻着繁复的荆棘图案。
杰克,詹姆斯先生那位才华横溢却又笼罩在层层迷雾中的学生。
“晚上好,德罗斯先生,弗雷德里克先生。”杰克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如同他创作的乐曲般悦耳,却缺乏真实的情感温度。他脱下帽子,举止无可挑剔地行礼。
“晚上好,杰克先生。”奥尔菲斯微笑着回应,示意他坐下,“怎么,巴黎的阳光也未能改变伦敦夜晚的习惯?”
杰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习惯根植于本性,德罗斯先生。况且,伦敦的雾夜,自有其……独特的魅力,能激发灵感,无论是对于艺术,还是对于……其他事物。”他的话语带着双重意味,浅色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浓重的夜色。
寒暄过后,话题很快转向了“庄园游戏”。
杰克代表着他身后的某些势力,或者说,代表着他自己那份扭曲的“兴趣”,前来确认最终的安排。
“游戏的基本规则和分组,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杰克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姿态优雅,“我只是想来亲自确认一下,德罗斯先生作为主办方,将如何……参与其中?毕竟,您的‘诚意’,是很多人关注的焦点。”
奥尔菲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从容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为了表示最大的诚意,我将亲自参加第0组游戏。”
话音落下,坐在他身侧的弗雷德里克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浓重的担忧。他看向奥尔菲斯,嘴唇微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任由那股灼热感压下喉头的劝阻。
杰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带着玩味的兴趣。
“哦?第0组……那可是最初的测试,风险与不确定性最高。德罗斯先生果然魄力非凡。”
奥尔菲斯淡然一笑。
“既是游戏,自然要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其中真味。”
“很好。”杰克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那笑容依旧完美,却无端让人感到一丝寒意,“那么,为了回应您的‘诚意’,我将参加第4组游戏。”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期待。
“我希望……能和一些真正‘有意思’的人同组。您明白我的意思。”
奥尔菲斯当然明白。
“如您所愿,杰克先生。”他平静地回应,“我相信,第4组的名单,不会让您失望。”
目的达成,杰克没有多做停留,优雅地起身告辞,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欧利蒂斯庄园外的浓雾之中。
书房门关上的瞬间,弗雷德里克立刻转向奥尔菲斯,眉头紧锁。
“奥尔菲斯,第0组太危险了!那是所有规则和陷阱都未经充分验证的阶段!”
奥尔菲斯抬手,轻轻按在弗雷德里克的手背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知道。”他的目光沉稳,“正因如此,我才必须亲自进去。只有亲历者,才能最直观地发现漏洞,评估参与者的反应,为后续的游戏调整提供最准确的依据。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有些‘鱼’,只有在最浑浊的水里,才敢冒头。”
杰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书房一角的阴影便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施密特医生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会长。”施密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依旧平稳。
奥尔菲斯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都听到了?”
“是的。”
“去告诉‘幻影’,”奥尔菲斯指令清晰,“第0组游戏开始后,由他伪装成我,参与其中。”
施密特灰蓝色的眼眸中首次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伪装成您?但杰克先生……”
“不是一模一样地模仿我。”奥尔菲斯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要他扮演一个与‘奥尔菲斯·德罗斯’几乎相反的人格——巧舌如簧、个性张扬、观点犀利,甚至……可以有些惹人讨厌。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言语带刺,毫不掩饰其学术优越感的‘研究者’。”
施密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指令的深意。
“我明白了。制造一个显眼的‘靶子’,转移视线,隐藏您真正的行动和意图。但是,”他提出一个关键问题,“霍夫曼擅长伪装形貌与声音,模仿特定行为模式,可他并不了解药理学知识,如何能完美扮演一位‘精神药物学研究者’?这在游戏交流中极易暴露。”
奥尔菲斯似乎早已料到这个问题。
“这就是需要你协助的地方,‘医者’。”他看向施密特,“用剩下的时间,能教他多少就教多少。不需要他成为专家,只需掌握足够唬住外行的专业术语、研究方向和一些听起来高深的理论框架。重点是‘姿态’,而非‘深度’。”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
“同时,通知‘幻影’,从即刻起,在七弦会内部,暂时摒弃‘霍夫曼’的身份。他将以‘罗伊’这个名字活动,用一种全新的、符合我要求的人格,熟悉并融入环境。他要彻底成为‘罗伊’,直到任务结束。”
施密特微微颔首。
“是。那么,第0组游戏的全程……”
“霍夫曼——不,是‘罗伊’——只需要保证前期参与,并在整个过程中,确保他‘个人’的身份不会败露。”奥尔菲斯强调,尤其在“个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是,只要无人发现‘罗伊’就是霍夫曼伪装的即可。至于第0组游戏后期的走向、关键的节点,以及……最终的收尾工作,”他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我会在幕后亲自操控。”
施密特彻底明白了会长的布局。
用一个张扬的、吸引火力的假“奥尔菲斯”(罗伊)站在台前,承受各方审视与试探,而真正的奥尔菲斯则隐于暗处,如同蜘蛛般掌控全局,在关键时刻伸出致命之网。
这不仅能有效保护奥尔菲斯自身,更能迷惑对手,为后续的计划创造更多变数和机会。
“很精妙的安排。”施密特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只有纯粹的客观,“我会立刻着手安排霍夫曼……不,是‘罗伊’的培训与身份转换事宜。”
“去吧。”奥尔菲斯挥了挥手。
施密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还是觉得……第0组太危险了。即使你不在台前。”
奥尔菲斯转身,看向他,目光深邃:“亲爱的,正因为危险,才更需要一个‘我’在台上。恐惧源于未知,当他们认为看穿了‘我’的张扬与浅薄,就会放松对真正阴影的警惕。”
他走到弗雷德里克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好了,别担心,弗雷德。这场游戏,我才是唯一的庄家。”
窗外,冬夜深沉,欧利蒂斯庄园如同一个被唤醒的巨兽,静静匍匐,等待着即将上演的、血腥而诡谲的盛宴。
而“罗伊”这个全新的角色,即将成为这场盛宴中,第一道令人迷惑的开胃菜。
奥尔菲斯洗漱时,弗雷德里克坐在床边,依然感觉忧虑。
自己多久没这么多愁善感过了?
是真的怕奥尔菲斯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设计了这么多年的未知的危险中吗?
那究竟是在为他的生死忧虑,还是在为他的未来惋惜?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
“擅长游戏者,最容易沉沦于游戏……”他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噩梦的瓶子,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噩梦此时应该在地下室和施密特他们待在一起。
奥尔菲斯……奥菲,祝你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