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的手依然覆在奥尔菲斯的手背上,皮革手套的纹路透过薄绢手套传来清晰的触感。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缺口,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琥珀。
这次他却没有放手。
“先生在想什么?”奥尔菲斯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车轮声碾碎。他凝视着那只没有抽离的手,喉结微微滚动。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留住他。
这个念头像毒藤般缠绕着心脏。
可他拿什么留住这个在琴键上能唤来春风的作曲家?用他满身的针孔?用他夜不能寐的偏头痛?还是用那些在噩梦里都会颤抖着惊醒的阴暗记忆?
奥尔菲斯看见自己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这条河最终会流向哪里?是沉入地底的暗河,还是汇入弗雷德里克指尖那片温暖的海洋?
“先生又在想什么?”弗雷德里克突然问。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奥尔菲斯的腕骨,那里有一道尚未愈合的割伤。
奥尔菲斯抬起眼,镜片上还沾着方才梧桐叶抖落的尘埃:“我在想一个理由。”
一个让你留下的理由。
一个不让你看见我溃烂伤口的理由。
一个既能拥抱你又不必弄脏你的理由。
弗雷德里克突然笑起来,阳光在他银灰色的瞳孔里碎成星辰:“理由?重要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奥尔菲斯想起那条石子小路上,当弗雷德里克问自己用什么理由利用诺顿时,自己也是这样笑着反问:“至于理由……重要吗?”
梧桐叶在他们掌心彻底碎裂,叶脉的纹路印在皮肤上,像命运交织的印记。奥尔菲斯突然翻转手腕,指尖穿过弗雷德里克的指缝。
——是啊,理由……重要吗?
当马车驶过最后一片向日葵田时,奥尔菲斯的手指终于完全扣住了弗雷德里克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车厢壁上,模糊了所有界限,就像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承诺。
或许很久以后,弗雷德里克会感谢自己这一刻的勇敢——至少他没有松开这只手,并走了下去。
暮色渐沉,公寓门廊的煤气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弗雷德里克踏上台阶时,注意到一个修长的剪影立在门柱旁——那是个穿着传统黑白女仆装的年轻女子,裙摆的每一道褶子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精确。
“这位是?”弗雷德里克的手下意识按在了手杖上。
女子突然转身,动作流畅得如同舞台机关。
她弯腰行礼时,脑后盘起的金纹一丝不乱:“会长。”声音像是从留声机里播出来的。
“索菲亚。”奥尔菲斯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探究的眼神,“暂时接替老约翰的工作。”他顿了顿,“伪装身份是女仆丽莎——当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
索菲亚的脸庞在灯光下呈现出瓷器般的冷白,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当她引他们进门时,弗雷德里克注意到她走路时裙摆完全静止——这需要惊人的肌肉控制力。
“晚餐已备好。”她停在餐厅门口,双手交叠于腹前。烛光映照下,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角度。
奥尔菲斯凑近弗雷德里克耳畔:“别被她的外表骗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上周她用烤派用的擀面杖打断了三个杀手的肋骨。”
餐厅里飘着迷迭香烤鸡的香气。
索菲亚为他们拉开椅子时,弗雷德里克瞥见她手腕内侧的伤疤——那是长期操纵提线人偶留下的勒痕。餐刀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酒杯边缘的水珠都像是刻意排列的装饰。
“噢,她向来如此。”奥尔菲斯切开酥皮,里面的蘑菇馅料蒸腾出诱人的白雾,“去年圣诞节,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个会发射毒针的音乐盒娃娃。”
弗雷德里克注视着索菲亚挺直的背影。
当她转身去取红酒时,裙摆突然掀起一角——左腿绑带上别着三把微型飞刀,刀柄都做成可爱的樱桃造型。
“这也是伪装的一部分?”他压低声音问。
奥尔菲斯嘴角微扬:“不,那单纯是她的幽默感。”银叉轻敲杯沿,“对了,去年万圣节,她扮成血腥玛丽娃娃,吓得莱昂把威士忌全泼在了莎莉裙子上。”
索菲亚端着酒瓶回来时,依然面无表情。
但弗雷德里克现在注意到,她给奥尔菲斯倒酒时特意多倾斜了十五度——她记得这是会长偏爱的醒酒角度。冰冷的外壳下,藏着某种近乎笨拙的忠诚。
当主菜撤下时,索菲亚突然从围裙口袋掏出一个小巧的胡桃夹子玩偶,放在弗雷德里克手边。“见面礼。”她平静地说完,转身离去。
玩偶的机关牙齿间,隐约可见淬毒的银针寒光。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胡桃夹子玩偶的脑袋,毒针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真是个过分敬业的人啊。”他苦笑着摇头,玩偶的机关牙齿随着动作发出轻响。
奥尔菲斯的银叉在餐盘上划出细微的刮擦声。
他望向厨房的方向,索菲亚正一丝不苟地擦拭餐刀,背影挺直如尺。
“两年前的暴风雪夜,”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侦探在垃圾堆里发现个冻僵的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个破烂的布娃娃。”
烛火突然摇曳,将奥尔菲斯侧脸的阴影投在墙纸上。
那些花纹此刻看起来像极了风雪夜的轨迹。“她脚上的冻疮深可见骨,却硬是走了五十三里路。”银质餐刀在他指间翻转,“我原想等开春就送她去寄宿学校……”
弗雷德里克注视着杯中红酒的漩涡。
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的冬夜,那个金发女孩蜷缩在门廊的模样——怀里紧紧搂着唯一的玩偶,如同抱着整个世界。
“她当着所有成员的面折断了自己的玩具。”奥尔菲斯突然轻笑一声,“把里面的棉絮换成钢丝,说要成为我的。”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杖上的渡鸦,“那孩子固执起来……”
“就像某个姓克雷伯格的作曲家。”
弗雷德里克挑眉,故意让胡桃夹子咬住自己的手指。毒针在离皮肤一毫米处停住——显然是索菲亚精心调试过的安全距离。
奥尔菲斯突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的镜片上跳动:“说到固执——莱昂那小子十六岁就敢单枪匹马闯赌场。”他压低声音,“用切牛排的餐刀捅了亲生父亲二十七下,刀刀避开要害。”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弗雷德里克看见索菲亚的影子映在厨房磨砂玻璃上,她正往樱桃派上插微型飞刀当装饰。
“莎莉赶到时,那孩子浑身是血地坐在赌桌上。”奥尔菲斯用餐巾擦拭镜片,“正用死人的衬衫擦扑克牌。”雷声轰鸣中,他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你知道他第一句话是什么?”
弗雷德里克摇头,银发扫过锁骨。
奥尔菲斯突然模仿起莱昂轻佻的语调:“夫人,能借个火吗?我要烧了这鬼地方。”
索菲亚端着樱桃派走来,派顶上插着的飞刀排成笑脸形状。
“后来呢?”弗雷德里克切开派皮,里面的樱桃酱红得像血。
奥尔菲斯用叉子戳起一块果肉:“莎莉给了他两个选择——监狱,或者……”他忽然用叉子指向客厅墙上悬挂的巨幅油画。画框阴影里,隐约可见扑克牌拼成的骷髅图案。
显然,他选择了后者。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索菲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弗雷德里克身后,为他续杯的红酒在雷光中呈现出血液般的色泽。当雷鸣炸响时,弗雷德里克看见——这位小姐的嘴角,第一次浮现出近乎温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