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在回公寓的石板路上,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弗雷德里克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窗框,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街景。
太阳在短暂的露面后又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雨后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凉意,街灯的光晕在玻璃上晕开,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很美好的一个阴天,清凉顺着衣服的每一处缝隙透进来,带来些许的放松与惬意。
可他的脑海里却始终浮现着埃米尔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被掏空的玻璃珠,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仿佛连呼吸都是勉强维持的机械动作。
他真的能熬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吗?
不……没必要,他没必要考虑这些。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对他和他的爱人不过利用关系,再者说,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常态,他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
“你在想什么?”奥尔菲斯的声音突然响起,温和中带着一丝探究。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轻叩着窗框:“没什么,只是在想......”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昨晚的雨下得真大,不知道克劳德小姐去了哪儿。”
奥尔菲斯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先生,说谎的时候,你的右手小指会不自觉地抽动。”
弗雷德里克眸色一暗,立刻把手收了回来,藏在衣袖下。
“职业病而已。”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就像你写小说时总喜欢咬笔帽一样。”
“我早就不那么做了。”奥尔菲斯微微前倾,街灯透过车窗在他的镜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自从某位作曲家送了我一支银制的蓝色钢笔后。”
弗雷德里克感觉耳根有些发烫,他别过脸去:“两年前随信寄给你的那支?你还记得?”
“我记得,当然还用着。”奥尔菲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噢,就像我记得你每次紧张时,都会不自觉地整理领巾。”
弗雷德里克的手指立刻僵在了半空,他今天系着的深蓝色丝质领巾刚刚确实已经被他无意识地揉皱了一角。他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奥尔菲斯一眼:“你观察得太仔细了,德罗斯先生,这很没有边界感。”
“可能只对你?”奥尔菲斯微笑着靠回座椅,姿态慵懒而优雅,“毕竟,你比我交往过的任何一个人物都要有趣得多。”
马车碾过一块石头,轻微的颠簸让两人的膝盖不经意地相触。
弗雷德里克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挪开,却听见奥尔菲斯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你......”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你最近是不是又发病了?或者是药水的剂量没把控好?头脑都不太清醒了。”
奥尔菲斯微微歪头,镜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何以见得?”
“因为......”弗雷德里克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因为你今天的话比平时多了一倍。”
“是吗?”奥尔菲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或许是因为昨晚的雨声让我想起了你的那首《骤雨即兴曲》。”
他顿了顿,栗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着温柔的光:“我还是认为,那首曲子很美。”
弗雷德里克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杖:“......你喜欢的话,回去后我给你弹一首吧,有助于放松。”
“那真是太好了,我的荣幸。”奥尔菲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弗雷德里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让他发热的脸颊稍稍降温。
“我先去调音,先生自便。”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快步踏上台阶。
他能感觉到奥尔菲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这让他差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倒。
“噢,小心台阶,亲爱的先生。”奥尔菲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用着急,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休息。”
随后自言自语道:“我平时话很少吗?”
弗雷德里克头也不回地冲上二楼,砰地一声关上了琴房的门。他靠在门上,听见楼下传来奥尔菲斯愉悦的轻笑声,还有管家询问是否要准备茶点的声音。
“不必了。”奥尔菲斯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想,我们的作曲家先生现在可能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弗雷德里克把发烫的脸埋进手掌里,无声地呻吟了一声。
“该死的……这个白痴!”
弗雷德里克在琴房里来回踱步,直到心跳彻底平复才推开门。门开的瞬间,玫瑰的清香扑面而来——奥尔菲斯正站在门口,左手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右手执着一封烫金信笺。
“老天......你吓我一跳。”
弗雷德里克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抓紧门框。
奥尔菲斯镜片后的眸光微动,将信笺轻轻放在琴谱架上。“抱歉,先生。不过这里有你的信。”他顿了顿,克雷伯格的家徽火漆......是你父亲?”
琴房骤然陷入沉寂。
弗雷德里克僵立在钢琴旁,指节泛白地按在琴键盖上。那枚深红色的火漆印在烛光下刺眼得像是凝固的血迹。
奥尔菲斯注视着这位年轻作曲家绷紧的背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需要我拆开吗?”
“......不必。”弗雷德里克终于转身,用拆信刀挑开火漆的动作带着刻意的迟缓。
信纸展开时发出脆响,父亲凌厉的字迹刺入眼帘:
“即刻返回巴黎。杜邦伯爵指定你在下周三的沙龙演奏。若再推诿,家族将永久收回你的姓氏。”
琴谱架突然被攥出裂痕。
奥尔菲斯看着弗雷德里克冷笑一声将信纸揉皱,却在下一秒听见对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噢,德罗斯先生,看来我得回法国一趟。”
屋内拉着厚窗帘,角落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奥尔菲斯扶眼镜的手指顿在半空:“嗯......什么时候?”
“明天。”弗雷德里克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安静地坐下,“至少要待到沙龙结束。”
窗外传来渡鸦的啼叫,一声比一声急促。
奥尔菲斯突然走向窗边,背对着他整理窗帘的流苏:“我记得你在信里说过,再也不会踏入克雷伯格的宅邸。”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奥尔菲斯转身时,镜片上划出冷冽的弧光,“七弦会能确保你在伦敦的安全,但巴黎......”
“父亲总不至于杀了我。”弗雷德里克打断他,低头调试琴弦,让阴影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何况只是去弹个琴而已。”
琴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奥尔菲斯突然单膝跪在他身旁,抬手拉住弗雷德里克的手臂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你明知道那些贵族会把你的作品贬得一文不值。”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上次他们怎么说来着?轻浮得像妓院的舞曲?”
弗雷德里克终于抬眼。
奥尔菲斯近在咫尺的栗色眼瞳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这让他心脏漏跳一拍。
“噢?原来你知道。”他轻声说。
“我知道关于你的每一件事。”奥尔菲斯猛地站起身,“包括某人信里发誓宁可饿死也不向家族低头,隔天的那个晚上是怎么淋着雨敲开我家大门的。”
空气骤然凝固。
弗雷德里克看着奥尔菲斯紧握的指节发白,突然意识到——这个永远游刃有余的小说家,正在失态。
“奥尔菲斯,安静点,听我说,”他故意放软了语调,“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在......”
“不,没必要。书房还有稿子要改。”奥尔菲斯生硬地打断他,转身时大衣下摆扫翻了琴谱架,“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祝你旅途愉快。”
门被摔上的巨响震得钢琴弦嗡嗡颤动。
弗雷德里克望着地上散落的乐谱,突然低笑出声。他拿了一张空白的信纸和笔,在上面写下一行清秀的字。
“已婉拒。一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