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欧利蒂斯庄园还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静谧之中。
奥尔菲斯醒得极早,或者说,他昨夜并未真正安眠。
巴黎之约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对未知休憩的隐隐期待与根深蒂固的、对失控的忧虑。
他悄声起身,没有惊动身旁仍在熟睡的弗雷德里克,披上一件晨袍,走进了隔壁的小书房。
这里没有点灯,只有壁炉里隔夜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他坐在书桌前,没有使用庄园常用的线路,而是拿起一部外观普通、实则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电话,拨通了一个他并不常用,但绝对安全的号码。
听筒里只响了两声便被接起,传来一个如同被晨露浸润过的、带着一丝慵懒却依旧迷人的女声,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早已醒来,正对镜梳妆。
“是我。”奥尔菲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会长?”电话那头的罗斯——代号“百灵鸟”——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转为惯常的优雅与从容,“清晨来电,真是罕见啊。希望是带来了令人愉悦的消息?”
“算不上愉悦,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奥尔菲斯的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泛白的天际线上,“我需要暂时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出国。”
罗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随即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滴水不漏的圆滑。
“明白了。请您放心,歌剧院这边我会尽心打理,不会出任何纰漏。毕竟,这可是我们重要的‘信息沙龙’和资金来源之一,是我的分内之事。”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诚的关切,“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是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吗?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
奥尔菲斯能感觉到,罗斯的关切并非全然出于任务,其中夹杂着一丝属于“同伴”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担忧。
他简略地回答道:“计划去巴黎休养一段时间。格罗斯维诺街的事情虽然平息了,但留在伦敦目标太大,不如暂时远离漩涡中心。”
“巴黎……”听筒里,罗斯的声音忽然飘忽了起来,仿佛瞬间被拉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总是带着表演性质的华丽音色,此刻渗入了一丝真实的、难以掩饰的复杂情感。
“真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奥尔菲斯想起来了,罗斯是英籍法国人,据说四岁时就随家人离开了法国,定居伦敦。
“是啊,巴黎。”罗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同羽毛拂过琴弦。
“十几年了……不知道现在的巴黎,是否还保留着记忆里的模样。塞纳河畔的旧书摊,玛黑区那些藏着秘密的古老庭院,还有拉丁区永远飘着的咖啡香……”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眷恋,但随即,一种更深沉的情绪覆盖了这层温情,“可惜,那里既是眷恋之处,也是……痛苦的源泉。有些回忆,还是让它停留在过去比较好。”
奥尔菲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能感受到罗斯话语背后那段不愿提及的往事所沉淀下的重量。
他并非善于安慰之人,只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同类”的感知,他开口道:“如果需要,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回来给你。”
电话那头传来罗斯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泪意的低笑,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明媚:“谢谢您的好意,会长。不过……不必了。有些风景,隔着距离怀念,或许比亲眼再见更为美好。触景生情,有时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她巧妙地转换了话题,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而带着一丝神秘。
“不过,既然您要去法国,除了巴黎,我倒是知道一处地方,非常值得您和克雷伯格先生一同去看看。”
“哦?”奥尔菲斯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罗斯很少会主动推荐什么,尤其是以这种带着个人情感色彩的口吻。
“法国诺曼底,埃特勒塔。”罗斯的声音如同在吟诵一首诗,“那里有令人惊叹的白垩断崖,像巨象的鼻子伸入海中,海水是那种冰冷的、带着力量的蓝绿色。尤其是……”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尤其是什么?”奥尔菲斯顺着她的话问道。
“尤其要在你们游览过巴黎之后的某一个清晨,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去那里。”
罗斯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一定要在那个时刻。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试图撕裂黑暗,却尚未成功,当海天之际还是一片混沌的铅灰色,当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和咸腥气吹拂在脸上……站在那里,站在断崖之巅,您会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的东西?”奥尔菲斯追问,他讨厌这种语焉不详的暗示。
罗斯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带着歌剧院首席女高音特有的、掌控节奏的从容:“请原谅我暂时无法言明,会长。有些体验,需要亲身去感受才能成为属于自己的‘真实’。我只能说,那或许能为您……提供某种视角,或者……答案的碎片。就当是一个来自故土之人的……小小建议吧。”
她再三嘱咐道:“记住,一定要是清晨,太阳升起之前。错过了那个时刻,埃特勒塔就只是另一处风景优美的海岸了。”
通话在罗斯那带着神秘余韵的告别中结束。
奥尔菲斯放下听筒,书房内重新被寂静填满。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欧利蒂斯庄园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冰冷而沉默。
他回味着罗斯的话。
巴黎是休养,是暂时的逃离,是弗雷德里克为他争取来的一片喘息之机。而埃特勒塔……那清晨的断崖,听起来却像另一个未知的谜题,一个被罗斯刻意包装成“建议”的、指向不明的邀请。
是陷阱?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一个能提供“视角”或“答案碎片”的地方?
奥尔菲斯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熟悉的、因信息不全而产生的烦躁。
自己真是条件反射一般的警惕……怎么会想到怀疑自己的会员?
但与此同时,一种久违的、对于“未知”本身的好奇心,也被悄然点燃。或许,这次巴黎之行,并不仅仅是休养那么简单了。
他站起身,走回卧室。弗雷德里克还在沉睡,银白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面容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宁静。
奥尔菲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中那个关于巴黎和诺曼底的决定,变得更加坚定。
无论前方是阳光还是更深沉的迷雾,至少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面对。
而埃特勒塔清晨的断崖,无论是命运的启示还是另一个阴谋的序曲——
他都决定,要去亲眼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