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卷”雅各布·科恩的手腕堪称精妙绝伦。短短数周,关于欧利蒂斯庄园的种种诡谲传闻,便如同伦敦特有的浓雾般,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社会的各个角落。那些经由不同笔迹、不同渠道散播出去的“密函”,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上流社会的沙龙里,贵妇们用羽毛扇半掩着面,窃窃私语着德罗斯家族被诅咒的血脉,以及玛丽夫人那据说被庄园邪灵缠绕而自缢的蓝宝石;酒馆码头,粗犷的水手和工人们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庄园夜晚传来的不明哭嚎和游荡的鬼火;就连那些向来严谨的报社,也不得不分出些许版面,刊登一些语焉不详却又引人遐想的“历史疑云探秘”,将十几年前那场大火与现今的种种怪诞迹象隐晦地联系起来。
欧利蒂斯庄园,这座本就蒙着阴影的建筑,在舆论有意识的塑造下,彻底沦为了一座在人们口中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诅咒之地”。
这正是奥尔菲斯想要的效果——用恐惧织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无关者阻隔在外,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客人们”预先铺设好一条通往心理深渊的道路。
也正是在这舆论发酵至顶峰的时候,拉斐尔通过加密信道传回了新的消息。
他简洁地汇报了“幽影”卡米洛与“收藏家”那边接触的进展,表示“收藏家”似乎对欧利蒂斯庄园近期重新成为焦点,尤其是与德罗斯家族和某些“特殊物品”关联的传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其麾下势力已开始有异动,预计不久后便会按捺不住,亲自或派遣核心人物露面。
“看来,我们的‘鱼饵’效果不错。”奥尔菲斯放下译出的密信,对身旁正在审阅乐谱的弗雷德里克说道,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这位‘收藏家’先生,对德罗斯家的‘遗泽’还真是念念不忘。我想,我是时候该出去‘躲一躲’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旅行。
但弗雷德里克却能听出那话语深处蕴含的算计与风险——奥尔菲斯要以自身为诱饵,进一步刺激“收藏家”,并将其引入预设的战场。
这时,施密特医生走了进来。
他额角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疤痕,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锐利。他听到了奥尔菲斯最后那句话。
“我赞同会长的决定。”施密特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您最近精神负荷过重,程愿的‘稳定’也需时间观察。暂时离开漩涡中心,无论是对于您的健康,还是对于下一步计划的执行,都更为有利。”他顿了顿,继续道,“庄园内部的事务,我和安娜会代为处理,确保研究和管理照常运行。对外,负责联络的成员会按照您的指示,继续与地中海的那位先生沟通土壤和种子事宜,同时,也会确保将那份‘特殊’的邀请函,准确无误地送到弗雷迪·莱利律师和克利切先生手中。”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最大限度地免除了奥尔菲斯的后顾之忧。
奥尔菲斯看着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施密特的可靠,在某些时候,是比任何力量都更令人安心的保障。
“辛苦了,‘医者’。”
“分内之事。”施密特微微欠身,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如同他进来时一样。
夜幕悄然降临,为欧利蒂斯庄园披上了一层深蓝色的纱幔。
白日里喧嚣的舆论仿佛被隔绝在了厚重的石墙之外,庄园内部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只有书房壁炉里跳跃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成为这寂静中唯一的律动。
奥尔菲斯没有点灯,他独自坐在窗边那张高背扶手椅上,身上盖着弗雷德里克强行给他披上的厚毯子。
他望着窗外,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落在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摇曳的枯树林上。
晚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带来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弗雷德里克处理完手头的事务,走进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奥尔菲斯静静地坐在那里,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仿佛与窗外那片荒芜的景色融为了一体。
他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
“看什么呢?”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片宁静,或者说,怕惊扰了奥尔菲斯此刻不知飘向何方的心绪。
奥尔菲斯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带着一丝飘忽的感慨。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回到这里已经这么久,筹划了这么多,有时却依然会觉得……茫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搜寻合适的词语,“就像站在一片迷雾笼罩的荒原上,知道目标在某个方向,却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知道最终抵达的,会是自己期望的终点,还是另一个……深渊。”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极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的疲惫与脆弱。
这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近乎冷酷的七弦会会长,也不是那个在崩溃边缘挣扎的病人,而更像是一个被命运裹挟、在洪流中努力寻找方向的普通人。
弗雷德里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奥尔菲斯紧绷的肩颈上。
他的指尖微凉,但带着一种稳定而柔和的力量。
他开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按着奥尔菲斯后颈那些僵硬的肌肉和穴位。
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些微的生涩,却异常专注和耐心。
奥尔菲斯身体最初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在那不轻不重的按压下,缓缓松弛下来。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带着安抚意味的触感从肩颈处蔓延开来,仿佛一点点驱散着积压在骨骼深处的疲惫与寒意。
“归宿……”奥尔菲斯喃喃低语,像是对弗雷德里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弗雷德,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是像德罗斯家族一样,湮灭于一场大火?还是像那些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次任务里?或者……最终被自己体内潜藏的东西吞噬,变得非人非鬼?”
他的问题沉重而悲凉,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与对自身存在的深刻怀疑。
弗雷德里克按摩的动作没有停,银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沉默了片刻。
弗雷德里克按摩的动作没有停,银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他听出了奥尔菲斯话语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自我怀疑。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俯下身,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奥尔菲斯,下巴抵在他微凉的发间。
“不要去想要去哪里才是归宿。”
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很轻。
“奥尔菲斯……我们一起去巴黎吧。”
“……巴黎?”奥尔菲斯恍惚了一下。
“或许是我不知道归宿在哪里,或许它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他的指尖划过对方凸起的脊椎骨节,“但我知道,只要还在前行,只要还有想要守护的东西,还有未完成的承诺……路就会一直在脚下延伸。深渊也好,终点也罢,走下去,本身或许就是意义。”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奥尔菲斯的耳畔,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弗雷德里克继续说着:“这次……不是去隐居,也不是去逃避。只是……暂时离开这里。去看看塞纳河畔的阳光,去听听巴黎歌剧院里也许不那么完美但足够真诚的演出,去那些藏在小巷里的旧书店消磨一个下午,或者……只是找一家看得见风景的咖啡馆,什么也不做,就看着人来人往。”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与温度传递过去。
“让施密特他们处理这里的事情。让那些传闻再发酵一会儿,让那些‘客人’们怀着忐忑与好奇自己走进来。我们只是……需要喘一口气,奥菲……德罗斯……你需要,我也需要。”
奥尔菲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暖,听着弗雷德里克描述中那平凡却充满生机的画面,与他此刻身处的、被阴谋与过往鬼魂缠绕的庄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听起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巴黎……”他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向往,一丝犹豫,还有一丝自我嘲讽,“带着满身的血腥与算计,去玷污那些阳光下的浪漫?”
“没有人是纯粹的,奥尔菲斯。”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与坚定,“我们都背负着自己的阴影。但阴影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暂时走在阳光里。就当是……一场短暂的休养生息,为了接下来更漫长的黑夜。”
他松开手臂,转到奥尔菲斯面前,单膝蹲下,仰头看着他。
月光照亮了弗雷德里克精致的脸庞,和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坚持。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奥尔菲斯放在膝上、微微蜷缩的手。
“和我一起去巴黎,或者说,你陪我回去——奥尔菲斯。”他再次重复,这次更像是一个郑重的邀请,一个承诺,“就我们两个。”
奥尔菲斯低头,看着弗雷德里克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的银灰色眼眸,看着那其中倒映出的、自己有些茫然无措的脸。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固执的温暖撬开了一丝缝隙。
良久,他反手握住了弗雷德里克的手,指尖依然冰凉,却不再颤抖。
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终于牵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疲惫却不再冰冷的弧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