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欧利蒂斯庄园像是暴风雨前短暂宁静的港口。
施密特医生和他那位鲜少露面的妹妹安娜斯塔西娅,终日埋首于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萃取液与化学试剂的特殊气味,他们在为奥尔菲斯改良效果更温和、副作用更小的致幻药剂。
拉斐尔多数时间仍留在地下室,与卡米洛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拉锯,同时,他精巧的情报网如同夜行的蜘蛛,正悄无声息地向圣保罗大教堂及其周边区域蔓延,搜寻着“收藏家”的蛛丝马迹。
工坊里,不时传来沉闷的响声,那是雷奥在施特劳斯精确到毫厘的计算辅助下,调试着他那些威力惊人的新玩具。
而诺顿与他的影子“愚人金”,则像两匹不知疲倦的孤狼,游弋在伦敦的迷雾与阴影中,追逐着关于艾米丽、丽莎,乃至那位神秘“玛嘉蕾莎·哈丽”的微弱痕迹。
每个人都是一枚齿轮,在奥尔菲斯描绘的宏大蓝图里,精密地啮合、转动,为那场即将在欧利蒂斯庄园上演的“游戏”积蓄着力量。
然而,蓝图的设计师本人,却在今夜濒临崩坏。
弗雷德里克是被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惊醒的。他猛地从卧室的浅眠中坐起,心脏骤然收紧——声音来自奥尔菲斯的书房。
他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便冲了过去。
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奥尔菲斯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深褐色的头发被冷汗浸透,一绺绺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那副总是折射出睿智或嘲讽光芒的金丝眼镜被胡乱扔在一旁的地毯上,镜片孤零零地反射着窗外渗入的、微弱的月光。
他栗色的眼瞳此刻涣散而无焦,里面翻涌着弗雷德里克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与绝望。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不堪的音节:
“火……好大的火……爱丽丝……别过去……父亲……母亲……快跑……”
声音嘶哑,带着泣音,仿佛一个迷失在噩梦深处、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孩子。他的手指用力抠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奥尔菲斯!”弗雷德里克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快步上前,在奥尔菲斯面前蹲下,试图去触碰他。
“别碰我!”奥尔菲斯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刺猬般将自己团得更紧,眼神惊恐地瞪着弗雷德里克,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滚开……都是假的……伊德海拉……是祂……祂又来了……”
弗雷德里克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奥尔菲斯眼中那片荒芜的战场,看着他被过往的幽灵和现实的恐惧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如同在安抚一只受尽创伤的小兽:
“德罗斯!清醒一点……是我,弗雷德里克。”他重复着,缓慢而坚定地再次伸出手,这次没有直接触碰奥尔菲斯,而是悬停在他眼前,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和宣告,“没有火,没有伊德海拉。只有我。你安全了,这里很安全。”
奥尔菲斯的身体依旧颤抖着,但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弗雷德里克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忧与坚定。
他眼中的狂乱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与脆弱。
弗雷德里克看准时机,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匣里取出预先备好的镇定剂和注射器。他的动作快而稳,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精准地找到了静脉。
冰凉的液体推入血管时,奥尔菲斯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濒死般的哀鸣。
弗雷德里克丢开注射器,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那个颤抖不止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了……先生,没事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手掌轻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奥尔菲斯瘦削的脊背,感受着单薄睡衣下凸起的脊椎骨和传递而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奥尔菲斯潮湿的发顶,嗅到他发间残留的淡淡墨水、旧书以及此刻被冷汗覆盖的气息。
一种混杂着心疼、无力与某种奇异责任的复杂情感,在他胸腔里汹涌澎湃。
镇定剂开始缓缓发挥作用。奥尔菲斯身体的颤抖逐渐平复,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弗雷德里克的肩头。
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梦呓般说道:
“弗雷德……我好害怕……”
弗雷德里克的心猛地一揪。他从未听过奥尔菲斯用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的语气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在。”他收紧了手臂,将怀抱变得更坚实,“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奥尔菲斯的声音虚弱而飘忽,像风中残烛:“我怕……这盘棋太大,我算漏了一步……拉斐尔能否真的撬开‘收藏家’的嘴?诺顿能找到玛嘉蕾莎吗?施密特的药剂……会不会在某次使用时失控?雷奥的炸药……会不会伤及无辜?”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光是列举这些可能性就耗尽了力气。
“我更怕……这一切最终只是徒劳。我怕我倾尽所有,布下这天罗地网,最后却依旧抓不住真相,救不回爱丽丝,反而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更深的深渊……我怕我所有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最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融入夜色,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
“我也怕……弗雷德……我怕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或是彻底失败的那天……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这轻声的诘问,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弗雷德里克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冷静旁观的外壳。
他忽然明白,奥尔菲斯那看似运筹帷幄、冷静近乎冷酷的表象之下,承载着多么沉重的负担与多么深切的孤独。
他不仅仅在与外部的敌人博弈,更在与自己内心的恐惧、怀疑和宿命感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弗雷德里克没有立刻回答。
他轻轻松开奥尔菲斯,扶着他,让他靠坐在墙边,然后起身,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了被动静惊动、守在外面的索菲亚几句。
不一会儿,索菲亚端来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瓶开启的陈年干邑和两只水晶杯。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奥尔菲斯,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弗雷德里克倒了两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散发出醇厚而略带辛辣的香气。他走回去,将酒杯塞进奥尔菲斯冰凉的手中,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
“喝点吧,”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在酒液的浸润下,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沉稳的暖意,“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奥尔菲斯。没有人能预知。你的计划很疯狂,风险极大,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他抿了一口酒,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点燃了某种勇气。
“但是,”他转过头,银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牢牢锁住奥尔菲斯依旧带着迷茫的栗色瞳孔,“我相信你的判断,也相信你选择的这些人——拉斐尔、诺顿、施密特,甚至包括地牢里那个卡米洛,还有我。我们聚集在这里,并非全然被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选择。”
“至于我……”弗雷德里克微微仰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雕花阴影,“从我决定踏入这旋涡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独善其身地离开。你的战争,也是我的。不是因为你的计划,而是因为……”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因为是你。”
酒精和弗雷德里克的话语,像两道暖流,缓缓注入奥尔菲斯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镇定剂带来的麻木逐渐退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开始涌动。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任由那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胸腔,驱散盘踞不散的寒意。
他侧过头,深深地望着弗雷德里克。
月光此刻恰好偏移,照亮了作曲家线条优美的侧脸,和他那双总是藏着骄傲与敏感、此刻却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温柔的眼眸。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挣脱了所有理智枷锁的野兽,攫住了奥尔菲斯。
他忽然倾身过去。
动作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笨拙,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优雅与算计。他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弗雷德里克,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确认他的存在,汲取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弗雷德里克的身体瞬间僵住,银灰色的眼眸因惊愕而微微睁大。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奥尔菲斯胸腔里传来的、依旧有些过速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冷汗和自己常用那款洗发液的、复杂而真实的气息。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虔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个吻很轻,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却像一道惊雷,在弗雷德里克的脑海里炸开,将所有理智、矜持、顾虑都炸得粉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连日来的担忧与压力找到了宣泄口,又或许,是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冲破了堤坝——弗雷德里克闭上了眼睛,遵循着内心深处最本能的驱使,微微仰起脸,试探着,生涩地,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奥尔菲斯的。
双唇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如同触电般轻轻一颤。
这是一个带着酒味、咸涩(不知是谁的泪痕)和无限惶惑的吻。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甚至称不上缠绵,只是单纯的、毫无保留的接触与靠近。
它像黑暗中相互依偎取暖的星火,微弱,却足以照亮彼此眼中那片荒芜之地,足以确认对方真实的存在。
奥尔菲斯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弗雷德里克最初的身体僵硬慢慢融化,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奥尔菲斯瘦削的背脊,指尖感受到衣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对即将挣脱束缚的蝶翼。
他们没有再进一步,只是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交换着一个笨拙而纯粹的吻,在弥漫着酒香与未散恐惧的房间里,在窗外伦敦永不消散的迷雾注视下,暂时忘却了庞大的计划、未知的危险和沉重的过去,只沉溺于这一刻,肌肤相贴传递而来的、令人心安的温暖与确认。
良久,唇分。
两人微微喘息着,额头相抵,呼出的温热气息交织在一起。
奥尔菲斯眼中的恐惧与混乱似乎被这个吻稍稍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弗雷德里克银灰色的眼眸中则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愕、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某种破土而出的、柔软而坚定的东西。
他们没有说话。
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
只是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在寂静的夜里,聆听着彼此逐渐同步的心跳,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指引方向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