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的敌人甫清,命令便已下达。六十三团的战士们立刻从公路两侧的隐蔽处跃出,迅速集结成运输队形。
新扎的竹排宽大沉重,需六名战士分列左右,一边三人,用肩膀扛起承重的横杆。他们踏上半竣工的黔川公路,这条土石路面在夜色中显出一道灰白的蜿蜒痕迹,宽度足以容纳这样的队伍快速行进。没有火光,没有喧哗,只有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和竹排轻微的“嘎吱”声,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顺着公路的坡度向山下江边迅猛游动。
然而,北岸的守军并未沉睡。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一两颗照明弹拖着耀眼的尾焰升上乌江上空,随即猛地炸开,将蜿蜒盘旋而下的公路段照得一片惨白。抬着竹排的战士们身影瞬间暴露无遗。
“不好!加速!快!”队伍中响起短促的吼声。
几乎在照明弹亮起的同时,北岸山腰的敌军重机枪阵地开火了。
“哒哒哒——哒哒哒——”
沉闷而连贯的射击声隔着江面传来,一道道炽热的弹痕如同毒鞭,猛地抽向正在下山的光秃秃的公路。子弹击打在路面石子上,溅起一连串火星;钻进路旁土坡,扬起阵阵尘烟。
南岸我军阵地上,蓄势已久的重机枪终于发出了怒吼。
“咚咚咚咚——”
不同于敌军机枪的尖锐,二十一师装备的民廿四式重机枪声音更为低沉、厚重,如同沉闷的战鼓在南岸几个刚刚夺取的制高点上擂响。长长的火舌从稳固的射击工事中喷吐而出,密集的弹雨划破黑暗,直奔对岸那些喷吐着死亡火焰的敌军机枪射孔而去。
天空在照明弹的燃烧下时明时暗,队伍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与横飞的弹雨中穿行。不断有战士中弹倒下,左边的战士倒下,右边的被带得一个踉跄,沉重的竹排猛地倾斜、摔落。紧随其后的替补小组立刻冲上,有人奋力拖开伤员,其他人迅速补位,吼着号子合力将竹排重新扛起,脚步不停,继续向着咆哮的江边冲刺。
炮连连长黄立紧盯着对岸的动静。他接到的是明确的指令:精确威慑,节省弹药。(迫击炮击不跨堡垒,只能威慑和清除外围阵地)
“瞄准敌三号、五号堡垒射孔区域,”他声音冷静,对炮手下令,“一发试射,间隔射击,保持压迫!”
“嗵!”
一发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尖啸冲出炮管,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地落在北岸一个重机枪堡垒的上方崖壁上爆炸。虽然无法直接摧毁坚固的混凝土工事,但爆炸产生的剧烈震动、飞溅的碎石和弥漫的硝烟,足以对堡垒内的敌军造成极大的心理威慑和干扰,迫使他们的射击出现停顿和紊乱。
先头抬排的六十三团战士们,顶着弹雨,终于冲下了公路的尽头,踏入了乌江渡口泥泞的河滩。
没有丝毫停留或犹豫,扛着竹排的战士们顺着下坡的冲势,连同肩上的重担一起,猛地扑进了冰冷刺骨、湍急汹涌的江水中。巨大的惯性让竹排重重地砸在水面上,溅起大片水花。战士们半数身体没入水中,冰冷的江水瞬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们一个激灵,却更加用力地用身体抵住、用手臂缠住竹排,奋力在激流中将其稳定下来。
“先锋班!快上!”早已在渡口一侧指挥的营连长们,嘶哑着喉咙向后面吼道。
命令声未落,一个个早已准备就绪的战士从后续队伍中迅猛冲出,毫不犹豫地跳上在江水中起伏不定的竹排。持长枪的战士迅速在外围蹲踞或站立,形成一道环形警戒,刺刀在朦胧的夜色和偶尔闪过的火光中泛着冷光。中间,轻机枪手已经直接趴在了湿滑的竹排上,肘部死死抵住竹竿,枪口牢牢指向对岸黑黢黢的枪口焰光。
几乎在战士登排的同时,之前一同入水、熟悉水性的摆渡手(多是当地向导和会水的战士)猛地从竹排旁的水里探出身,双手一撑,利落地翻上竹排尾部。他们接过战友递来的长篙,用力向江底或岸边一点,载着整整一个战斗班的竹排,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浅滩,滑入了更深更急的主流。
水流的力量瞬间显现,竹排并非直直驶向对岸,而是被迫向下游斜斜漂去,目标正是预定的下游登陆点。
北岸的敌军显然意识到了红军已经开始强渡。照明弹变得更加疯狂,一颗接一颗地升上天空,企图将整个江面彻底照亮,不留任何死角。之前一直隐忍未发的敌军迫击炮,此刻也终于露出了獠牙,炮弹开始向着江心竹排最密集的区域倾泻下来。
“轰!轰!”
炮弹落点激起巨大的水柱,强大的冲击波让附近的竹排剧烈摇晃,有的竹排被近失弹的水浪直接掀翻,上面的战士瞬间被卷入了湍急的江水之中。更多的重机枪火力,此刻已完全从封锁下山公路转向,密集的弹雨如同泼水般扫向江面,织成一道致命的火网。子弹“噗噗”地打入水中,打在竹排上,不断有竹排被直接命中,捆扎的麻绳断裂,毛竹散开,上面的战士纷纷落水……
江面上,秩序与混乱交织,决心与死亡并存。每一只向着对岸艰难前进的竹排,都在用生命挑战着乌江天险和敌人的钢铁防线。战斗,进入了最为惨烈和关键的阶段。
师指挥所内,秋成紧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镜筒里,乌江的江面被照明弹映得忽明忽暗,竹排在炮火和重机枪的交叉火力下不断散架、倾覆,战士们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每一次竹排的瓦解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鲜血显然染红了部分江岸浅滩。
“黄立的新阵地好了没有?!”他猛地放下望远镜,声音因压抑的愤怒和焦灼而沙哑,对着身边的通讯员怒吼,“告诉他,别省炮弹了!给我把对岸那几门该死的迫击炮敲掉!立刻!马上!”
命令被火速传达。
不多时,从更靠近江岸的前出阵地方向,传来了熟悉的迫击炮怒吼声。炮连连长黄立没有辜负期望,在观测员的精准校正和炮手们的娴熟操作下,炮弹像是长了眼睛,几轮急促射后,对岸敌军那几处不断喷吐着火光的迫击炮位接连腾起爆炸的烟柱,嚣张的炮击声戛然而止。
失去了迫击炮的曲射火力支援,北岸敌军的重机枪火力顿时显得孤立起来。南岸红军的重机枪和精准射手(狙击手)们抓住机会,全力压制对方暴露的射孔,打得对方碉堡外墙火星乱溅,火力明显被削弱了下去。
江面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抓住这宝贵的间隙,残存的竹排奋力向前。终于,第一只,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竹排的头部猛地撞上了北岸的碎石滩,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上岸!快!攻击前进!”竹排上浑身湿透、伤亡近半的战士们,在班长声嘶力竭的吼声中,跃下竹排,涉过浅水,扑上了河岸土地。他们几乎没有停顿,立刻以战斗队形,向着最近、威胁最大的敌军碉堡和火力点发起了决死冲锋。
随着登岸的红军战士越来越多,刺刀的寒光开始在敌阵地前沿闪烁,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北岸阵地接二连三地响起。靠江岸的前沿碉堡在红军战士奋不顾身的爆破和突击下,被一个个拔除、摧毁。
北岸守军的意志终于崩溃。眼见前沿已破,红军正源源不断渡江,在守卫团长的命令下,残存敌军放弃了阵地,全线向遵义方向仓皇撤退。
至此,血战一夜,红二十一师以巨大的牺牲,终于拿下了乌江渡口,彻底斩断了连接遵义与贵阳的这条重要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