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深夜。
灌江河西岸,红三十四师临时指挥部设在一个被炮火掀掉半边的土坯房里。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映照着师长陈树湘、政委程翠林和参谋长王光道凝重而疲惫的面容。地图上代表敌军的蓝色箭头已从三面合拢,代表自身兵力的红色标记却显得稀疏而黯淡。
“弹药不多了,重伤员已超过四百,轻伤几乎人人带伤……”王光道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各团联系时断时续,一〇〇团韩伟那边压力最大,文市方向敌人攻得很凶……”
陈树湘紧抿着干裂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着,最终停在灌江河西岸的方向。他在等,等军团部的最后一道命令——那道允许他们撤离这血肉磨坊的命令。
“师长!军团部来人了!”一名通讯员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冲了进来。
陈树湘猛地抬头,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仿佛连日血战的疲惫都被驱散了几分。他站起身,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布满硝尘和血渍的衣领。
他大步迎向门口,然后,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秋成,以及他身后几个背着沉重电台收发报机的警卫员、抱着文件的严参谋,还有两名显然刚出校门不久、军装相对整洁的年轻译电员。(红军学校有培训译电员的叫做中革军委无线电学校)
陈树湘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像破碎的瓷器般迅速收敛、消失。
秋成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夜行军的露水和前沿阵地的硝烟味。他看着陈树湘眼中那抹迅速熄灭的亮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沉默了一下,避开陈树湘探询的目光,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陈……总部命令,三十四师,还得再守一天。至少……守到明晚此时。”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政委程翠林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坐回了身后的条凳上,双手捂住了脸。参谋长王光道猛地扭过头,盯着墙壁上斑驳的泥痕,胸口剧烈起伏。
陈树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无情掐灭,取而代之的是沉入冰窖的彻骨寒意。一天?以三十四师此刻的状态,在这片几乎无险可守的河岸阵地再守一天,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秋成看着眼前几位身心俱疲的指挥员,理解他们的沉默与绝望。但他不能让他们就此消沉。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自己拉过一张歪斜的板凳坐下,语气尽量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为了革命,刀山火海都淌过了,这点事情回不来神了?”
他的话语像一瓢冷水,泼醒了沉浸在巨大失落中的几人。陈树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他也沉默地坐回了原位,目光重新投向那张千疮百孔的地图。
很快,一〇〇团团长韩伟、一〇一团团长苏达清、一〇二团团长吕宫印也接连赶到。三人身上都带着伤,韩伟的胳膊用布条吊着,苏达清额头缠着渗血的绷带。当他们从秋成口中再次确认了那道“再守一天”的命令时,反应几乎一致——先是瞳孔收缩,随即是难以抑制地摇头。
“副参谋长,不是我们怕死……”政委程翠林终于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三十四师从蒋家岭打到这灌江河,骨头都快打散了!伤亡过半啊!不算那些轻伤能动的,能坚持在阵地上的还有多少?大量营连长、排班长牺牲,部队建制都快打没了……我们这些当指战员的,看着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去,心里……心里疼啊!”
他的话引起了三位团长的共鸣,压抑的叹息和低语在狭小的指挥部内弥漫。
秋成知道,光是讲大道理无法真正提振这群濒临绝境的指挥员的士气。
“同志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他顿了顿,“大家都知道,我秋成是秋收起义的时候干的革命,这名字也是那时候取的。最开始,我们起义部队编建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有4个团,约5000余人。那个时候的5000人啊,听起来,兵强马壮,是不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但你们知道,当时我们起义军的情况有多难吗?首战就失利了。这还不算,第四团团长邱国轩,在战斗关键时刻突然发难,率部袭击了兄弟第一团,抢掠物资后逃之夭夭,致使我军阵脚大乱!”
“第二团团长王新亚,率领部队攻占了浏阳城,但是因为经验不足,被反扑的湘军击败,整个团几乎打光,团长王新亚本人也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第三团团长苏先俊,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黄埔出身,本事是有的,但脱不下旧军人的习气,打骂战士,被毛委员严厉训斥后心怀不满,再加上不愿意跟着队伍上井冈山吃苦,最后偷偷脱离了部队,当了逃兵!”
“第一团团长钟文璋,年轻有为,雄心万丈。可他的部队在关键时刻被自己人、第四团从背后偷袭,兵败如山倒。他虽然拼死冲出了重围,但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在路边失声痛哭。大哭一场之后,心灰意冷,也默默走向了远方,从此失踪,再无音讯。”
秋成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我们的总指挥卢德铭同志,为了掩护部队转移,英勇牺牲。我们的师长余洒度,后来对革命悲观失望,最终脱离党组织,离开了队伍……秋收起义部队,当时就陷入了这样的绝境,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瓦解冰消的地步!”
他环视着已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的指挥员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就是在那样的危难关头,是毛委员将被打散的部队重新一点点集结起来,收拢第一团、第二团的残兵,最后,就剩下了一千余人!就是靠着这一千人的骨干,我们跟着毛委员,上了井冈山,最终缔造了威震天下的红四军!”
“同志们,如果中国革命的胜利,要用我们的胜利才能铸成,那我们必须英勇献身!”
指挥部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摇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枪炮声。韩伟、苏达清、吕宫印这些铁打的汉子,眼圈都红了,有人默默抬手,用粗糙的手背擦去眼角的湿润。他们从这沉痛而壮烈的历史中,看到了与自己此刻处境何其相似的影子,更看到了一种于绝境中奋起、百折不挠的精神传承。
他们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军团副参谋长,也有了别样的感觉。他不仅是来传达命令的上级,更是一位与他们血脉相连、共同承载着这支军队最初苦难与荣耀的战友。
陈树湘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秋成故事里的那股精气神都吸入了肺腑。他重新理了理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挺直了脊梁,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只是那锐利中,更多了一份决绝。
“副参谋长说得对!”陈树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回想秋收起义,同志们遭遇背叛、失败、离散,远比我们此刻更为艰难。但他们挺过来了,打下了革命的根基!今敌大军挺进,昼夜不息,疯狂攻击,我军已无‘巧战’余地,唯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以命相搏、以血铸墙!红三十四师此刻的任务,不再是‘取胜’,而是用尽最后一颗子弹、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主力争取这最后的十二个时辰!存人已难,存志为先!”
“用尽最后一颗子弹、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主力争取十二个时辰!存人已难,存志为先!”
指挥部内,所有人,包括秋成在内,都默默站起身,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宣誓。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穿透残破的土墙,在这血色弥漫的灌江河东岸夜空下,坚定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