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浸染着赣南的群山与河谷。雄口至约口一带,白日里震天的厮杀与炮火已然沉寂,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气味却久久不散,仿佛连风都带着沉甸甸的哀恸。几处被炮弹引燃的灌木丛仍在顽强地燃烧着,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是大地未曾愈合的伤口。
红军战士们举着简陋的火把、提着马灯,沉默地穿行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土地上。他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在焦黑的弹坑间、倒塌的战壕旁、冰冷的河滩边,仔细搜寻着牺牲战友的遗体。
“这里还有一个……是六连的小陈。”一名老兵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拂去烈士脸上的尘土,声音沙哑。
旁边年轻的战士咬着唇,忍住眼眶里的酸涩,默默将担架展开。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遗体抬起,安置在担架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战友的安眠。
“走吧,送他回去。”老兵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声音低沉,“不能让他们躺在这儿……太冷了。”
这样的场景在夜幕下不断重复。一具具红军战士的遗体被找到,被郑重地抬起,沿着崎岖的小路,汇成一支支沉默的队伍,向着后方临时设立的烈士收敛点缓缓移动。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永远凝固的面庞,他们为了理想和信念,将最后一滴血洒在了这片红土地上。
与此同时,国民党的尸体也被收集起来,集中放置在河谷北岸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双方似乎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厮杀的间隙,保留着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
不久,从雄口方向的国民党军阵地上,也出来了一支队伍。约一个连的兵力,抬着空担架,沉默地走向约定的交接区域。没有言语交流,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红军这边也派出相应人员,双方在冰冷的夜色下,如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仪式,交换着各自同袍的遗体。整个过程在一种压抑而克制的氛围中进行,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伤兵偶尔传来的呻吟,打破这死寂的宁静。
而在更北边的雄口原红军阵地上,国民党军90师和93师的残部在欧震的指挥下,正抓紧时间巩固阵地。士兵们砍伐树木、挖掘壕沟、垒砌沙包,依托两条河谷和原有的红军工事基础,仓促构建着新的防线和营地。灯火在营区间闪烁,人影幢幢,透露着大战过后惊魂未定的忙碌。欧震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前,望着南边红军新防线隐约的轮廓,脸色阴沉。他知道,虽然暂时站稳了脚跟,但兵力折损严重,士气受挫,短期内已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对面的红军指挥官,给他们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课。
良村,刚刚从雄岭转移到这里的红八军团军团部。
夜已深,但军团部所在的几个民房内依旧亮着灯。军团长周昆和政委黄苏对坐在铺着地图的方桌旁,眉头紧锁,正在低声商议着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以及各部的补给情况。连日来的军团事务繁忙紧张,让两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就在这时,村外古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军团部门口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卫兵清晰的报告声:“报告军团长、政委,21师秋成代师长到了!”
黄苏闻言,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快请他进来!”
门帘掀开,带着一身战场硝烟和夜露寒气的秋成,与副参谋长赵文启一前一后大步走了进来。两人虽然面带倦容,但眼神依旧锐利,挺直身躯,“啪”地立正,向周昆和黄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秋成,你们来了!快坐下说话。”周昆摆了摆手,目光关切地落在秋成身上,“怎么样,你们师今天打得如何?伤亡大不大?”虽然每日都有战报,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听这位前线指挥员的详细汇报。
秋成没有坐下,依旧保持着军姿,声音沉稳而清晰地汇报:“报告军团长、政委!我正是为了这个事来。今天,我二十一师遵照预定计划,在约口、中洲一线预设阵地,成功实施‘三段式诱敌深入’战术,将敌93师担任主攻的两个团,以及从侧翼投入的90师两个团,诱入我军伏击阵地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经过血火淬炼后的冷静:“经激烈战斗,成功将敌军这四个团击溃!初步统计,敌军伤亡及被俘人员预计超过其投入兵力的三分之二!其所携带的步枪、轻机枪等武器装备,已基本被我师缴获!”
“好!打得好!”周昆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振奋之色,“秋成啊秋成,真不愧是井冈山打到鄂豫皖的猛将!这一仗打得漂亮,打出我们红军的威风了!我一定要向军委给你,给二十一师全体指战员请功!”
政委黄苏也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轻松笑容:“是啊,老周。这样一来,算上之前被打残的92师,当面之敌薛岳部三个师,能用于进攻的兵力已捉襟见肘,最多只剩一个多师的战斗力。我们八军团在兴国北部的这道防线,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二十一师,功不可没啊!”
面对军团首长的赞誉,秋成并没有丝毫得意,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带着沉重:“军团长、政委过奖了。胜利是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周昆和黄苏:“我们师经过几日血战,特别是今天的诱敌反击,虽然战果显着,但自身伤亡亦十分惨重,部队极度疲惫,急需休整补充。所以,我特地赶来,向军团首长请求:鉴于当前敌我态势已趋于稳定,短期内不会有大规模战事,能否批准我二十一师撤至后方进行休整补充?”
周昆与黄苏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和支持。周昆走到地图前,手指在约口-中洲一线划过,沉吟片刻,果断道:“你的判断和请求合情合理。二十一师确实需要时间恢复元气。既然你们已经打开了局面,为了巩固阵地,保持部队持续战斗力,我同意二十一师撤下来休整!”
黄苏立即接话:“我完全同意。我马上给孙超群同志下达命令,着令红二十三师连夜出发,接替二十一师在约口-中洲一线的防守!”
秋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次敬礼:“感谢军团长、政委对二十一师的体谅和支持!”
“谈不上关照,”周昆摆摆手,语气恳切,“部队是革命的本钱,打光了还谈什么革命?你们打得好,休整是应该的。而且孙超群的二十三师上去,主要任务也是巩固防线,并非主动进攻。经此一役,我看薛岳那边至少也得消停一个星期。”
“对了,军团长、政委,”秋成想起另一件要事,“这次作战,我们缴获了大量敌军武器装备,主要是步枪和轻机枪,数量足够武装我们两个师。只是可惜,没有重武器。关于这批装备的分配,请军团部尽快协调决定,以便我们能尽快将这些武器列装部队,形成战斗力。”
“这是大好事!”黄苏笑道,“武器的问题你放心,军团部会立刻制定分配方案,优先保障你们休整补充的二十一师,以及接防的二十三师。你们先把详细的缴获清单报上来。”
“是!我返回师部后立即着手整理上报。”秋成郑重应下,随即道,“如果首长没有其他指示,我就先回去安排与二十三师的换防以及部队后撤休整事宜。战场刚刚稳定,还有很多善后工作亟待处理。”
“去吧,辛苦了。”周昆上前,用力拍了拍秋成的肩膀,“代我向二十一师的全体同志们问好!告诉大家,军团部感谢他们的英勇奋战和巨大牺牲!”
“是!谢谢首长!都是为了革命!”秋成和赵文启再次敬礼,转身大步离开了军团部,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周昆和黄苏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祠堂内,油灯的光芒微微摇曳,映照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地图上代表红军防线的红色标记,在雄岭以北的区域,显得格外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