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时,清溪村的晨雾还绕着溪边的老槐树打转,李云谦天刚亮就扛着凿子和铁锤出了门,脚步径直往后山的采石场去。后山的青石质地坚硬,纹理细密,是做碑刻的上好材料,他想着早些把石料凿出来,就能早些立在溪边那几处深水潭旁,让村里的孩子少一分失足落水的危险。出门前,陈婆婆还塞给他两个粗粮饼,叮嘱他慢些忙活,他揣着饼,脚步却不自觉地快,只盼着石碑能早一日立起来。
后山的碎石坡上,青石裸露在外,被晨雾打湿的石面泛着冷冽的光。李云谦选了块一人高、三尺宽的平整石料,先用墨斗在石面上弹了横竖两道线,定好碑面的轮廓,才抡起铁锤凿了下去。“哐当”一声,铁锤撞在凿子上,火星溅在青石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青石实在坚硬,他手臂上的青筋微微鼓起,一下又一下地凿着,额角的汗珠很快滚了下来,顺着下颌滴在石面上,晕开一小片湿迹,没一会儿就被晨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村里的几个后生路过后山去砍柴,见他埋头凿石,都放下柴刀围了过来。“云谦哥,你这是折腾啥呢?大早上的就跟石头较劲。”后生柱子挠着头问,目光落在那块青石上,又瞥见李云谦手边写着“水深危险”的炭纸条,瞬间明白了几分。李云谦擦了擦汗,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指着石料道:“做几块警示碑,立在溪边那几个深水潭旁,孩子们皮,总爱往水边跑,立块碑能多提个醒。”
柱子一听,当即挽起袖子往手上啐了口唾沫:“这事该帮!我来搭把手,我爹以前跟石匠学过几天,凿石头我也会点。”其他后生也纷纷应和,有人跑回家搬来粗绳和撬棍,有人拿来磨石的砂布和墨汁,七手八脚地帮着李云谦清碎石、定碑形。青石坚硬,每一凿下去都要费极大的力气,众人轮换着抡锤,震得虎口发麻,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将两块石碑的雏形凿了出来。李云谦又用炭笔在碑面上细细描了“水深危险,孩童勿近”八个大字,字骨力遒劲,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打算下午再用细凿修边、打磨光滑。
正当众人坐在石坡上歇着喝水、分吃粗粮饼时,周老爷带着两个家丁从后山小径走了过来。他穿着锦缎长衫,手里摇着象牙骨扇,脚下的皂靴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到地上的青石碑和散落的凿具,周老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折扇“啪”地一下合起,指着采石场的方向厉声喝道:“李云谦,你倒是能耐,敢在我家的山地上私自采石?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云谦站起身,眉头皱起:“周老爷,这后山的采石场历来是村里公用的,祖祖辈辈都在这取石修屋、造磨盘,何时成了你家的?”周老爷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卷,抖开在众人面前:“去年我就托人去镇上的县衙办了地契,花了五十两银子把这一片山地都买下来了,官府盖了印的,难道还能有假?你要采石也行,拿十两银子来买这两块石料的钱,不然就别想动一块石头。”
十两银子对清溪村的村民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别说李云谦只是个教书先生,就算是村里最富裕的猎户,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旁边的柱子忍不住涨红了脸:“周老爷,云谦哥是为了村里的孩子,又不是为了自己,你怎么能趁火打劫?”周老爷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我周家的东西,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用得着你们这些泥腿子多嘴?要么给钱,要么把石料留下,否则别怪我让家丁把你们的凿具都砸了。”
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一步,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横肉,伸手就要去夺李云谦手里的凿子,被后生们齐齐拦了下来。柱子攥着拳头瞪着家丁:“你们敢动一下试试?”双方推搡着僵持在采石场,气氛剑拔弩张,碎石坡上的石子被踢得滚来滚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云谦按住柱子的肩膀,沉声道:“别冲动。”他看着周老爷蛮横的样子,心里清楚,周老爷这是记恨昨日村口他替村民出头,反驳了周老爷涨佃租的话,如今故意借着地契刁难。
“十两银子我确实没有,”李云谦盯着周老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这警示碑是为了村里几十户人家的孩子,周老爷若是执意阻拦,便是置孩子们的安危于不顾,传出去,怕是有损周老爷的名声。”周老爷却毫不在意,折扇敲着手心:“我的名声轮不到你来置喙。今天这石料,你休想带走一块,要么给钱,要么滚!”说罢,他让家丁守在采石场的入口,自己摇着扇子,踩着得意的步子扬长而去。
后生们气得骂骂咧咧,有人捡起石子砸向周老爷的背影,却只落在他身后的草丛里。“这老东西也太过分了!”柱子一脚踢在青石上,疼得龇牙咧嘴,“明明就是村里的山地,他花几个钱买了地契,就把路都堵死了!”众人都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周老爷拿着官府盖印的地契,他们这些普通村民,根本争不过。
李云谦谢过众人的帮忙,让他们先回去忙活自己的事,自己则坐在青石旁,看着那块刻了一半字的石碑发愣。晨雾早已散去,正午的阳光晒在青石上,石面烫得厉害,却让他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想起溪边那些孩子嬉笑打闹的模样,想起前几年村里差点溺亡的那个小童,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陈婆婆拄着拐杖,带着村里的几个老妇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李云谦独自坐在石边的模样。老妇人们手里端着水碗和麦饼,见采石场被家丁守着,都明白了几分。陈婆婆走到李云谦身边,叹了口气,用拐杖戳了戳地面:“这周老爷,就是铁了心要跟你作对,跟咱们清溪村作对。”李云谦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婆婆,难道就因为他手里有地契,这警示碑就立不成了?”
陈婆婆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被守着的青石,又望向溪边的方向,语气却异常坚定:“哪能就这么算了?他不让用后山的青石,咱们就另想办法。村里的旧磨盘、老石槽,还有村头那口废井旁的大石板,只要能刻字,都能做碑。孩子的安全事大,就算凑不齐整块的石头,咱们拼拼凑凑,也得把这警示碑立起来。”
旁边的张婶也附和道:“是啊云谦,我家还有个磨面的旧石磨,石质硬得很,搬出来磨平了就能刻字!”李奶奶也说:“我家后院有块大青石板,是我男人年轻时从山里扛回来的,一直搁着没用,正好能派上用场。”看着老妇人们一个个坚定的眼神,李云谦心里的郁结渐渐散了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着溪边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清脆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握紧了手里的凿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里暗道,就算不用后山的青石,就算一块一块收集旧石料,就算刻字刻到磨破手指,这警示碑,也一定要立在溪边,一定要护住村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