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赵哥话里的暖意比杯中的酒更浓。他夹了块浸满卤汁的鸡肉,油脂顺着筷子尖往下滴,就着半口糙米饭咽下,看向李云谦的目光里满是感慨:“当年在县城工地扛钢筋,最冷的那阵儿,夜里总想起你这铺子的卤味香——那会儿揣着皱巴巴的十块钱,总盘算着等发了工钱,来这儿切半斤猪头肉,就着两盅酒暖身子。如今回来才知道,最念想的不是这口吃的,是巷里人这份隔着门板都能透出来的热乎劲儿。”
阿月正用竹筷小心挑开烤红薯的焦皮,金黄的薯瓤裹着晶莹的糖丝,闻言笑着接话:“可不是嘛,前阵子我去邻镇赶集,那边铺子的伙计穿得笔挺,可买块桂花糕都得站在柜台前等半天,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哪像咱们这儿,张婶的青菜刚摆上摊,就会喊‘阿月,今天的菠菜嫩,给你留了一把’;陈叔修鞋时见我拎着菜篮,总会顺手帮我把松动的菜筐柄钉紧;就连小虎那孩子,得了块糖都要跑过来,塞给我半块说‘阿月姐,甜’。”她说着把挑好的红薯瓤递到李云谦手边,指尖蹭到他的手背,带着点烤红薯的温度,“你尝尝,这红薯芯子都流糖了,比上次在东头老王家买的还甜。”
李云谦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烟火气在嘴里散开,刚要说话,就听见铺门外传来“吱呀——咕噜”的声响,是陈叔修鞋车的轮子压过青石板路的声音,还伴着他略显沙哑的招呼:“云谦,铺里灯还亮着不?”
三人连忙抬头,就见陈叔推着那辆掉了漆的修鞋车站在门口,车斗里放着半盒钉子和几块补丁布,手里却拎着个油纸包,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鬓角的白发在光下看得格外清楚。“看你们铺里灯还亮着,想着你们许是还没散席。”陈叔走进来,把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油纸被热气浸得发软,隐约能闻到里面的花生香,“下午回家翻储物架,找出半袋去年秋天晒的花生,想着好久没给你们送过东西,就炒了一碟,添个下酒菜。”他说着往桌上扫了一眼,见盘子里的卤鸡还剩大半,鸡皮油亮地裹着卤汁,又笑道,“云谦的卤味还是这么香,我下午路过时就闻着了,怕打扰你们说话,没好意思进来蹭。”
李云谦连忙起身拉了把竹椅,椅腿在青石板地上蹭出轻微的声响:“陈叔您坐,刚还跟赵哥说,等会儿要去找您喝两杯呢。”他拿起桌上的空酒杯,正要往里面倒酒,却被陈叔按住了手,老人的掌心带着修鞋时磨出的厚茧,糙得有点硌人:“不了不了,年纪大了喝不得酒,喝两口就头晕。我就是来送点花生,一会儿还得回去给老婆子搭把手——她今天腌了萝卜干,说要趁夜把坛子封好,不然容易坏。”陈叔坐了没两分钟,就撑着修鞋车的扶手起身,临走前又回头叮嘱,眼神落在铺子那扇有些松动的木门上:“你铺里那扇木门的合页松了,我早上路过时见它晃得厉害,明天我带把螺丝刀过来给你修修,别等刮夜风的时候吱呀响,吵得你睡不好。”
送走陈叔,赵哥拿起一颗花生剥了壳,把果仁扔进嘴里,嚼得咯吱响:“陈叔这人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想着帮衬别人。当年我家念念刚出生,夜里总哭,他听说后,第二天一早就扛着块木头过来,花了一下午给念念打了个小木车,说‘孩子躺在上面晃悠,就不容易哭了’。现在念念都能跑能跳,见了陈叔还会喊‘陈爷爷,我给你拿糖’。”阿月点点头,把剩下的小半块红薯用粗布包好,仔细放进李云谦柜台下的抽屉里,还特意叮嘱:“这红薯留着明天当早饭,我早上过来给你蒸热,配着你腌的咸菜吃,正好。”
又坐了一会儿,赵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巷子里的灯已经灭了大半,只剩下几家还亮着,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子。他伸手抱起趴在桌上睡着的念念,小姑娘的脸蛋蹭着他的胳膊,嘴角还沾着点卤汁的油星:“我也该回去了,不然老婆子该站在门口等了。”李云谦送他们到巷口,赵哥走了两步又回头,声音在夜里传得格外清楚:“明天我早点来,把你铺子里那组新架子的木板装完,你要是要去采买卤料,就先去,不用等我——我认得路,不会耽误事。”
李云谦应着,看着赵哥抱着念念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尾,才转身回铺里。他收拾桌上的碗筷时,发现赵哥喝空的酒杯底还沾着点酒渍,便用热水仔细涮干净,倒扣在碗柜上沥干;盘子里剩下的卤汁他没舍得倒,倒进一个陶罐里封好,想着明天可以再卤点豆腐干;灶膛里的余火还没完全灭,他又添了几块碎柴,把锅里的热水烧得再热些,好一会儿后才用铁钳把柴火夹出来,确保没有火星残留。
忙完这些,他才想起柜上还挂着念念下午送来的纸兔子——是用彩纸折的,耳朵上系着根红绳,绳子的末端还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他把纸兔子取下来,借着灯光看了看,发现兔子的眼睛是用黑墨水点的,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孩子气的认真。他轻轻捏了捏兔子的耳朵,确认红绳绑得结实,才又把它挂回原来的位置,让兔子的脸正对着巷口的方向,像是在等着晚归的人。
刚要闩门,就听见巷尾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张婶的声音:“云谦,还没关门呢?”李云谦抬头一看,就见张婶拎着个竹篮走过来,篮子里放着个粗陶碗,碗口盖着块白纱布。“刚小虎从你这儿回去,说你给了他一块卤鸡,我想着你们晚上光吃卤味和米饭,怕是没喝粥,就盛了碗小米粥给你送来。”张婶把碗递过来,纱布掀开的瞬间,小米粥的清香就飘了过来,“这粥熬了好半天,米粒都开花了,黏糊糊的,你晚上喝点,胃里舒服。”
李云谦接过碗,粥的温度透过陶碗传到手心,暖得他心里发颤。“张婶您太客气了,白天还收了您的青菜,这又给我送粥。”张婶摆摆手,袖口蹭到竹篮的边缘,带着点青菜的潮气:“都是邻里街坊,说这些干啥。你一个人看铺子不容易,我们多帮衬点是应该的。”她往铺里看了看,目光落在那扇松动的木门上,又道,“你这铺门明天要是修,记得叫我一声,我家小虎力气大,能帮陈叔递工具,还能帮你扶着门,省得晃。”
送走张婶,李云谦端着小米粥坐在柜台后,慢慢喝着。巷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他家和巷口的那盏路灯还亮着,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恢复了安静。粥熬得确实糯,米粒在嘴里一抿就化,带着淡淡的米香,喝下去后,胃里暖暖的,连带着浑身都松快了不少。他喝完粥,把碗洗干净,倒扣在灶台上沥干,才闩上铺门,门上的合页果然有点松,关的时候晃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躺在床上时,李云谦还能听见巷里偶尔传来的虫鸣,细细碎碎的,像在说悄悄话。他想起晚上的热闹——赵哥的笑声、阿月递来的红薯、陈叔的花生、张婶的小米粥,还有念念挂在柜上的纸兔子,这些寻常的人和事,却像一团暖火,把心里填得满满当当。他摸了摸枕头边的粗布包,里面是阿月下午送来的红薯,还带着点余温,又想起明天要做的事——等赵哥来装架子,让陈叔修木门,去西头的香料铺买卤料,还要给小虎带块卤鸡……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霜,映得屋里的东西都蒙着层柔光。李云谦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都是巷里的烟火气——张婶的青菜摊、陈叔的修鞋车、小虎跑过青石板路的脚步声,还有那只挂在柜上的纸兔子,正对着巷口,安安静静地等着天亮,等着新一天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