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拎着装菜的竹篮走在前面,刚拐进铺子所在的胡同,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还沾着晨露的湿意,就见门槛边蹲了个穿灰布衫的小男孩。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正仰着头盯着铺门上挂的卤味幌子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缝里的绿苔,连指甲缝都染了些青黑色。
“小虎,怎么在这儿蹲着?不怕你娘找你?”李云谦认出是巷尾张婶家的老大,脚步顿了顿,放下竹篮快步走过去,掌心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顶——头发还带着点没干的潮气,想来是早上帮家里挑水时沾的。小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看见是李云谦,眼睛瞬间亮了亮,像蒙尘的星星落了光,可很快又有些局促地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云谦哥,我、我娘让我来问问,您这儿还有没剩下的卤鸡翅膀……我弟昨天听陈叔家小宇说您这儿的卤味好吃,闹了一晚上,今早天没亮就扒着门框问啥时候能来买。”
李云谦看着他这副既期待又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掀开铺门帘,竹帘“哗啦”一声响,带着铺里卤汁的醇厚香气飘了出来:“正好今早卤的还剩几个,等着,我给你装得厚实点。”他侧身让小虎进屋,转身走向灶边的陶瓮——那瓮是前两年赵哥还在镇上时帮他打的,瓮壁光滑,透着浅棕色的木纹,如今专门用来盛卤味。李云谦掀开瓮盖,一股浓郁的卤香瞬间漫开,里面泡着的鸡翅膀、猪蹄、豆腐干在卤汁里泛着油亮的红光。他挑了三个肉最厚的鸡翅膀,用干净的竹筷夹出来,又拿了张厚实的油纸,仔细裹了两层,连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生怕卤汁漏出来蹭脏小虎的衣服。
裹好鸡翅膀,李云谦刚要递过去,又想起什么,转身从墙角的竹篮里拿出个刚从老周那儿买的胡萝卜——表皮还沾着点细土,顶上的绿缨子新鲜得能掐出水。他走到水槽边,用清水细细冲了冲,连缝隙里的泥土都冲得干干净净,才递到小虎手里:“拿着,回去洗干净能生吃,甜得很,水分也足,给你弟当零嘴,省得他总闹着要糖。”
小虎连忙双手接过,一只手攥着油纸包,一只手捧着胡萝卜,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揣了宝贝。他忽然想起娘出门前反复叮嘱的话,又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皱巴巴的硬币——有一角的,也有五角的,边缘都磨得发亮,显然是攒了些日子的。小虎踮着脚,努力把硬币往柜台上放,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云谦哥,钱、钱给你,我娘说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李云谦看着那几枚叠得整齐的硬币,心里软了软,伸手把硬币又推了回去,还故意刮了下他的鼻尖,语气带着点打趣:“跟哥客气啥?你娘前阵子还帮我看铺子呢,这就算是谢礼了。下次让你娘来,我再给你们留着刚出锅的卤猪蹄,让你弟也尝尝鲜。”
小虎捏着硬币,又看了看怀里的油纸包,终于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显得格外憨厚。他朝李云谦鞠了个躬,转身就往胡同外跑,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没走几步又忽然停住,回头脆生生喊了句:“谢谢云谦哥!我下次帮你挑水!”说完才撒腿跑远,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拐角。
李云谦笑着摆手,刚要转身回铺里整理卤味,就听见胡同那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孩子的小声嘀咕。抬头一看,是赵哥牵着念念从那头走来——赵哥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个旧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些木工工具;念念则穿着早上那件粉色小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捏着早上那只纸船,船底沾着点水迹,却被她小心地举在半空,生怕弄湿了船身。
“云谦,刚想去找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赵哥走近了,脚步放得很轻,显然是怕吵醒可能在犯困的念念。他晃了晃手里的布包,布包上的磨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早上你给的石榴花,念念吃着说比县城买的点心还甜,我从家里拿了点县城带回来的蜜饯,是老字号的,你和阿月尝尝,解腻正好。”李云谦刚要推辞,念念已经松开了赵哥的衣角,小跑到他跟前,把纸船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里——船身是用糙纸折的,边缘有些毛躁,却被涂了层淡淡的蜡,想来是赵哥怕水浸坏特意做的。念念仰着小脸,眼睛像浸了蜜的葡萄,软乎乎地说:“云谦叔叔,船给你,你帮我放水里好不好?早上的小水洼被太阳晒干了,爹说巷口的水沟里有水,能漂好远。”
李云谦低头看着手里皱巴巴却被珍视的纸船,指尖触到那层薄薄的蜡,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似的,软得一塌糊涂。他弯腰对念念笑,声音放得格外温和:“好啊,等会儿咱们就去巷口的水沟放,那儿的水稳,没风的时候,船能漂到胡同尽头呢。”说着转头对赵哥道:“蜜饯你留着给念念吃,她刚回来,得多吃点甜的。我这儿刚蒸了新的南瓜糕,用的是巷口老王家种的南瓜,甜得很,你拿点回去,配着茶吃正好,比蜜饯还解腻。”
不等赵哥拒绝,李云谦已经转身进了铺里,脚步轻快。铺里的灶台上还放着刚蒸好南瓜糕的木屉,热气虽然散得差不多了,却还留着淡淡的甜香。他掀开屉盖,里面的南瓜糕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米黄色的糕体上撒了层细细的白糖,边缘还沾着点南瓜籽,看着就软糯。李云谦拿了张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夹了十多块,叠好包成方包,又怕不够,再夹了两块放进去,才拎着油纸包走出来。油纸包还带着灶膛的温乎气,甜香混着南瓜的清润飘出来,连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暖意。赵哥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那股暖意,忍不住笑着叹了句:“还是你细心,跟当年在李师傅家时一样。那时候你就总想着给我们分点心,现在还是没变。”
念念拉着赵哥的衣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铺里的卤味幌子,那幌子是用粗布做的,上面用墨写着“李云谦卤味”五个字,风吹过时轻轻晃动。她咽了口口水,小声问:“爹,云谦叔叔的卤猪蹄,什么时候能吃呀?早上吃的石榴花好甜,猪蹄是不是也甜甜的?”李云谦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倒是直爽,想什么就说什么。他转身又走到陶瓮边,从里面捞出个小些的猪蹄,那猪蹄炖得软烂,卤汁已经渗进了肉缝里,油亮亮的透着诱人的红光。李云谦用油纸仔细包好,还特意留了个小角方便拿取,才递到念念手里:“拿着,给念念当点心吃,刚卤好的,凉了也不腻,要是觉得咸,就配着南瓜糕吃,正好。”
赵哥这下不再推辞,只伸手拍了拍李云谦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满是熟人间的亲近:“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我把家里的木工刨子修一修,给你铺里做个放卤味的木架子——分层的,能放陶瓮,还能摆刚卤好的东西,比现在这样堆在灶边方便。”李云谦刚要说话,就听见胡同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阿月清脆的喊声:“云谦哥!云谦哥!”抬头一看,阿月拎着个碎花布包从胡同口跑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手里还举着个油纸包,油纸包上印着杂货店的花纹,显然是刚从老板娘那儿拿来的。
“云谦哥,你猜我给念念带了什么?”阿月跑到跟前,才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献宝似的打开手里的油纸包——里面是半袋桂花糖,琥珀色的糖块裹着细碎的桂花,凑近了能闻到清冽的桂花香。“老板娘说这是今年新晒的桂花做的,甜而不齁,我留了半袋给念念,让她配着南瓜糕吃,肯定好吃!”阿月说着,就把桂花糖递到念念手里,还揉了揉她的头顶:“念念要是喜欢,下次姐姐再给你买。”
念念捧着桂花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声音软乎乎的,听得人心里发暖。赵哥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又对李云谦和阿月道:“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回头我把木架子做好了,就给你们送过来。”李云谦摆摆手:“都是邻里,说什么麻烦,你要是不嫌弃,晚上就来铺里吃,我再卤只鸡,咱们哥俩好久没喝酒了。”
阳光渐渐往西边斜了些,斜斜地照在铺门前的青石板上,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卤味的醇厚香气、南瓜糕的清甜香气,还有阿月手里桂花糖的清冽香气,混在一起飘在风里,随着往来的人影慢慢散开。念念靠在赵哥身边,一手举着桂花糖,一手捏着卤猪蹄,小脸上满是满足;赵哥手里拎着南瓜糕,时不时跟李云谦说着县城里的木工活;李云谦站在铺门旁,偶尔应和两句,目光扫过巷里往来的人影——有扛着锄头回来的老农,有拎着菜篮的妇人,还有追着蝴蝶跑的孩子。远处传来老周吆喝卖菜的声音,“新鲜的青菜嘞——刚从地里拔的——”,声音洪亮,带着烟火气。
李云谦看着这寻常的午后,听着巷里的人声、风声、吆喝声,只觉得心里满得发胀,全是让人踏实的暖意。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巷里跑闹的日子,那时候李师傅还在,赵哥也没去县城,老周的菜担总是准时出现在巷口。如今日子慢慢过着,有人走了又回来,有人始终守在这里,不变的是这巷里的烟火气,还有藏在寻常小事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