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铺的热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时,李父停下脚步,望着那块褪了色的“王记包子铺”木招牌,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眼眶又微微发热。这铺子他从前几乎每日都来,早间给上学的李云谦买糖糕,傍晚捎两个猪肉大葱包当晚饭,那时木招牌还亮堂,王婶的笑声比蒸笼里的白汽还热乎,如今隔着三月牢狱光阴再看,熏得发黑的木架、蒸腾的白汽,竟比衙门里的青天白日更让他觉得踏实——这是活着的烟火气,是他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夜夜惦念的人间滋味。
“李掌柜!我的老天爷,您可算出来了!”铺主王婶正用布巾擦着手,抬眼瞥见他,手里的布巾“啪嗒”掉在案台上,快步迎了出来。她本想伸手去拉李父的胳膊,指尖刚碰到囚服的粗布,又猛地缩了回去,只红着眼眶上下打量,声音带着哭腔:“瞧瞧这模样,瘦了多少!那牢里的日子,真是把人熬坏了!”
周围几张桌的食客也纷纷抬头,有常来买包子的街坊,有隔壁布庄的掌柜,还有镇上的老秀才,瞬间都围了过来。“李掌柜!可算见着你出来了!”“前些日子见你家云谦顶着大太阳跑东跑西,就知道这孩子靠谱,肯定能把你救出来!”“是啊是啊,好人有好报,那些坏种迟早遭报应!”七嘴八舌的关切声涌过来,像春日里的暖阳,烘得李父心口发烫。他连连拱手,声音沙哑地一遍遍说着“多谢”,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暖意,转头看向李云谦时,目光里满是骄傲——这是他的儿子,是他在牢里支撑着不倒下的念想。
李云谦扶着父亲在靠里的桌旁坐下,对着王婶笑道:“王婶,还是老样子,十个猪肉大葱包,再来两碗小米粥,多加些咸菜。”“好嘞!马上就来!”王婶应着,转身往灶房走,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路过案台时,她掀开旁边一个小蒸笼,悄悄捡了两个裹着油纸的糖糕,塞到李云谦手里,压低声音道:“给孩子垫垫,这孩子这些天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白天跑衙门,夜里还得琢磨证据,肯定没好好吃饭。”
李云谦握着温热的糖糕,心里一暖,刚想道谢,王婶已经转身进了灶房,只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他把糖糕递到父亲面前:“爹,您先吃块糖糕垫垫,粥和包子马上就好。”李父接过糖糕,指尖捏着那层薄油纸,忽然想起从前,每次给李云谦买糖糕,这孩子都要先咬一口递到他嘴边,让他也尝一口甜。如今物是人非,可儿子的孝心,却半点没变。
没一会儿,王婶端着两大碗小米粥和一笼包子过来,粥面上飘着几粒红枣,包子白胖滚圆,刚放在桌上,热气就裹着肉香散开。李父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开一个小口,浓郁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他连忙用手帕擦了擦,慢慢咀嚼着。这味道和从前一模一样,可此刻吃着,却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甜——不是因为包子本身有多美味,是因为对面坐着的儿子眼神明亮,是因为周围街坊的热乎劲儿真切,是因为这市井烟火里的踏实安稳,是他在牢里想了无数次的“家的味道”。
“慢点吃,没人跟您抢。”李云谦见他吃得急,怕他噎着,连忙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又把自己碗里的红枣挑出来,放进父亲碗里,“您身子虚,多吃点红枣补补。”李父接过粥碗,眼眶又湿了,浑浊的泪水滴在粥里,他却毫不在意,只大口喝着粥,哽咽道:“从前总担心你性子太直,不懂变通,在外头容易吃亏,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比我当年强多了,有担当,有骨气。”他放下粥碗,伸手摸了摸李云谦的脸颊,指腹抚过儿子眼下的青黑,心疼得直叹气,“这些天,委屈你了。”
“说这些干啥。”李云谦笑着躲开父亲的手,又往他碗里夹了个包子,“咱们父子俩,还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等过两天,我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再把铺子里的灰尘扫一扫,咱们重新开张。往后啊,我守着铺子招呼客人,您就在家看看书、种种花,享享清福,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正说着,张叔和青袍先生提着布包走了进来。张叔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包用草纸包好的草药,还有一小罐蜂蜜:“刚路过药铺,给你抓了些安神的草药,牢里肯定睡不好,回去熬着喝,能睡得踏实些。这蜂蜜是我家老婆子去年酿的,你泡水喝,润润嗓子。”青袍先生也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了过来:“这是我给你写的食疗方子,用山药、莲子、百合熬粥,补气血,对你现在的身子正好。你这阵子耗损太大,得慢慢调理,急不得。”
李父握着两人的手,喉头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从前总觉得自己半生坦荡,待人真诚,却没想过在最难的时候,这些亲友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帮扶。张叔是他年轻时一起打拼的兄弟,青袍先生是他偶然结识的知己,还有王婶、街坊们,这些平凡的人,在他落难时,却给了他最珍贵的温暖。
吃过早饭,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人眼睛发晃。李云谦扶着父亲往家走,路过从前常去的杂货铺时,铺主赵大叔老远就探出头喊:“李掌柜!等你铺子开张,我这儿的油盐酱醋都给你留最好的,价钱还是老样子!”李父笑着应下,脚步也渐渐稳了些,不再像刚出狱时那般虚浮——脚下的路是熟悉的,身边的人是亲切的,这份踏实,让他慢慢找回了从前的状态。
走到家门口,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了半人高,爬藤顺着院墙往上缠,把窗户遮了大半,窗棂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连原本朱红色的木门,都褪色成了浅粉色。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落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依旧明亮温暖。李云谦放下父亲的手,拿起墙角靠放的扫帚:“爹,您在石凳上歇着,我先把院子里的杂草扫干净,再把窗户擦一擦。”
李父却没坐,反而走到墙角,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锄头,蹲在院角那片空地上——那里从前种着他妻子最爱的月季,每年春天,粉色的花朵开得满院都是,妻子总会摘一朵插在发间,笑着问他好不好看。如今荒了三月,泥土都板结了,可他还是想重新种上。“我也搭把手,”李父刨着土,动作有些缓慢,手臂时不时发酸,却格外认真,“把这儿翻一翻,等过两天买些花苗回来,咱们重新种月季。你娘要是看着,肯定高兴。”
李云谦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知道,父亲不是在种月季,是在拾掇那些回不去的过往,是在把牢里破碎的念想,一点点拼凑成往后的日子。他不再多言,只拿起扫帚,陪着父亲一起收拾院子。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锄头刨土的“咚咚”声,混着院外传来的“卖糖葫芦喽”的叫卖声,还有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凑成了最寻常的烟火气息,却比任何声响都让人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到了头顶,院子里的杂草被清理干净,窗棂也擦得透亮,连木门都用湿布擦了一遍,渐渐显露出原本的红色。李云谦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青石板上,瞬间被晒干。他看向父亲:“爹,歇会儿吧,太阳大了,晌午我去菜市场买些您爱吃的鲫鱼和青菜,咱们回家做顿正经的午饭,炖个鱼汤补补。”
李父放下锄头,站起身捶了捶腰,望着院角翻好的土地,又看了看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院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牢狱的阴霾,没有了担忧和恐惧,只有安稳和期许。“好,”他应着,走到李云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下午,咱们再去铺子看看,把里面的东西归置归置,日子总要往前过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年轻却带着疲惫的脸上,声音温柔而坚定,“有你在,爹什么都不怕了。”
李云谦笑着点头,伸手挽住父亲的胳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父子俩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他知道,眼前的日子或许还要慢慢收拾,那些陷害父亲的刘掌柜和证人还没彻底伏法,铺子重新开张也需要时间,可只要父子同心,只要身边还有这些亲友的帮扶,只要这市井里的烟火气还在,往后的日子,定能像院角即将种下的月季一样,重新绽放出鲜活的光彩。而他要做的,就是守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陪着父亲,一步一步把日子过回从前的安稳模样,把那些错过的时光,慢慢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