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夜里的凉气还没散,李云谦睁开眼时,看见破庙顶上的缺口漏进一缕浅白的光——天快亮了。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胳膊肘抵着断墙,压出了一道红印,怀里的麻纸被攥得有些发皱,边角都磨软了。
他把麻纸掏出来,借着那点光又看了一眼“城南巷三号”,指尖划过字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跟着爹来城里找李掌柜的事。那时候他才八岁,爹挑着装满药材的担子,他跟在后面小跑,走到城南巷口就走不动了——巷子里飘着一股甜香,是李掌柜家灶上蒸的糖包子味儿。李掌柜那时候总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他们,看见他就笑着喊“谦儿来啦”,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芝麻糖,脆得咬起来“咯吱”响。进了院子,李掌柜的媳妇会端来一碗糖水,还往他手里塞个刚蒸好的糖包子,烫得他左右手来回倒,李掌柜就在旁边笑,说“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有一回他来得早,正好赶上李掌柜在院子里晒药材,院子角落摆着一排排竹筛,里面摊着晒干的金银花、甘草,阳光洒在上面,连空气里都飘着清苦的药香。李掌柜教他认药材,说“这是薄荷,夏天含一片能解暑”“这是甘草,煮水喝能润嗓子”,他记不住名字,就把薄荷叶子偷偷攥在手里,直到回家还能闻到指尖的清香。那时候他总觉得,城南巷的日子比家里的晒谷场还热闹,连青石板路上的裂缝里,都长着让人心里暖和的光景。
“醒了?”庙门口传来脚步声,李云谦抬头一看,是挖药大叔提着竹篓来了,竹篓上挂着个布袋子,“今早特意绕到巷口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你趁热吃。”
他连忙把麻纸揣回怀里,接过布袋子,指尖碰到温热的包子,心里忽然一阵发酸——以前跟着爹来,李掌柜家的包子总比外面买的更软、更甜,包子馅里会多放一勺糖,说是专门给他留的。可现在,那扇熟悉的院门紧锁着,连院子里的石榴树都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看。
挖药大叔往庙角的草堆上坐了,看着他手里没动的包子,低声说:“我刚才从城南巷过,看见巷口还站着两个官差,手按在腰刀上,往李掌柜家的方向瞅了好几眼才走。你也别太急着琢磨李掌柜的事,等明天咱们去监牢附近探了你爹的消息,再慢慢想办法——现在凑上去,万一被官差问起你跟李掌柜的关系,你说不清楚,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
李云谦咬了口包子,肉汁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可他却没什么胃口。他想起以前每次来,李掌柜都会拉着爹坐在屋檐下喝酒,两人说着药材的行情,偶尔也聊些城里的新鲜事,李掌柜总说“咱们都是本分人,凭手艺吃饭,不贪不占,就不怕走夜路”。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会被安上“通敌”的罪名。他嚼着包子,声音有点发闷:“大叔,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跟李掌柜有仇,故意攀咬他?”
挖药大叔叹了口气,伸手从竹篓里摸出一片晒干的薄荷,递给他:“城里这阵子不太平,听说北边来了批私商,官府抓得紧,不少做药材、布料生意的都被牵连了。有些是真跟私商有往来,有些就是官差为了交差,随便抓来顶数的。李掌柜做了这么多年药材生意,难免会跟人有来往,说不定就是被哪个环节扯进去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得等后面有机会,找跟他相熟的商户问问,才能知道底细。”
李云谦接过薄荷,放进嘴里含着,清清凉凉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走,稍微压下了心里的焦躁。他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包好,放进怀里——他想留着,万一明天去监牢附近要等很久,能垫垫肚子。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往城西的方向望了望,监牢就在那边,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受委屈,能不能吃饱饭。
挖药大叔也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我今天再去衙门附近的茶馆转一圈,我那老伙计说,监牢里负责看管犯人的老周,每天中午会去茶馆喝碗茶,我想跟他套套话,问问明天放犯人出来干活的具体时辰,还有能不能远远看一眼。你在庙里别乱走,要是听见外面有官差的脚步声,就躲到后面的井边去,那里有棵老槐树,枝叶密,能挡着。”
李云谦点点头,看着挖药大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他转身回到破庙里,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又把怀里的麻纸掏出来,摊在腿上。阳光从屋顶的缺口照下来,正好落在“城南巷三号”那几个字上,像是小时候李掌柜递给他的糖包子,带着点暖烘烘的温度。他想起李掌柜以前总说“谦儿以后长大了,要是遇到难处,就来城里找叔”,现在他真的来了,却连叔的面都见不到。
他坐在那里,一遍遍地摸着麻纸上的字迹,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才想起要去井边打点水喝。路过庙中央残缺的神像时,他下意识地停了停——小时候跟着娘去村里的庙,娘总让他拜一拜,说能保平安。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神像弯了弯腰,心里默念:“求您保佑我爹平安,保佑李掌柜能没事,也保佑帮我的大叔平平安安。”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他在破庙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又把短刀拿出来,磨了磨刀刃——爹以前教过他,刀要磨快,关键时候能防身。磨完刀,他又把挖药大叔给的薄荷包好,放进怀里,然后靠在断墙上,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画面:李掌柜抱着他摘院子里的石榴,爹和李掌柜喝酒时的笑声,灶上冒热气的糖水……这些画面越清晰,他心里就越急,只盼着明天能早点来,能早点见到爹,能早点知道李掌柜的消息。
直到傍晚,外面传来脚步声,他才猛地睁开眼,看见挖药大叔提着竹篓回来了,脸上带着点笑意:“有好消息,老周说,明天晌午,会放一批犯人去监牢后面的菜地里锄草,到时候看管不会太严,咱们躲在菜地旁边的树林里,能看见人。”
李云谦一下子站起来,心里又激动又紧张:“真的能看见?”
“能看见,就是得离远点,别被发现。”挖药大叔从竹篓里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小罐咸菜,“这是今晚的吃的,你早点歇着,明天咱们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他接过馒头,用力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好像落了一块。不管怎么样,明天就能见到爹了,只要能见到爹,知道他平安,后面的事,总能想办法解决。他靠在断墙上,啃着馒头,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第一次觉得,这破庙里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