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在客栈硬板床上醒来时,窗外已亮透,阳光透过窗纸的细缝,在墙面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斑,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真切。枕边的行囊被昨夜的月光浸得微凉,他伸手往里摸了摸,那罐山楂酱的瓷瓶用粗布裹了两层,是阿婆临走前特意缠的,此刻依旧稳稳当当,没半点磕碰的声响。
他起身洗漱,铜盆里的水是伙计刚打来的,带着井水的凉意,泼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残余的困意。刚推开门,就撞见伙计端着铜盆往灶房去,盆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一路连出串浅浅的印记。“后生醒啦?”伙计笑着招呼,声音脆生生的,“灶上刚熬好小米粥,还热乎着,就着腌菜吃正好,配俩白面馒头管饱。”
他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边缘磨得光滑,看得出用了好些年头。伙计很快端来吃食,小米粥熬得黏稠,米粒开花沉在碗底,表面浮着层薄薄的米油;腌菜是切碎的萝卜干,拌了点香油,咸香爽口;白面馒头暄软蓬松,掰开能看见细密的气孔。正吃着,隔壁桌的老汉放下筷子,用袖口擦了擦嘴:“后生是外乡人吧?今儿永安镇有庙会,街尾搭了戏台,下午还能看杂耍,卖吃食的更是从街头排到街尾,热闹得很。”李云谦心里一动,想起前几天车夫说的酸枣糕,匆匆扒完粥、揣了个馒头就往街上走。
出了客栈,街道上已挤满人,比前几日的早集还要热闹。挑着糖画担子的师傅站在街角,手腕轻转,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流畅地流出龙的轮廓,引得一群孩童围堵,踮着脚伸着脖子喊“要龙!要龙!”;卖香囊的摊子飘着浓郁的艾草香,绣着荷花、牡丹的香囊挂得满满当当,老板娘正拿着针线给一个香囊锁边,指尖翻飞得利落;还有卖冰糖葫芦的老汉,扛着插满红果的草靶,吆喝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路过一间挂着“李记竹器”木牌的铺子,门口摆着些竹编物件,竹篮、竹筐堆得整齐,最显眼的是几排小巧的竹盒,纹路细密得像织出来的,边缘打磨得光滑不硌手。他想起小宝总爱用手抓山楂吃,果肉嵌在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吃完还得阿婆拿着湿布一点点擦,便挑了个最小的竹盒,问了价钱递过铜钱:“麻烦帮我包一下。”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笑着应着,用干净的棉纸把竹盒裹好:“这是新竹编的,不渗汁不透气,装果子、装糖块都合适,摔两下也坏不了。”
往前没走几步,鼻尖钻进一股清冽的酸甜气,正是车夫提过的酸枣糕摊子。摊子前围了不少人,摊主妇人正用刀把整块酸枣糕切成方丁,糕体通红透亮,表面撒着层细细的白糖,看着就诱人。他挤过去买了一小块,用油纸包着放进嘴里嚼了嚼——酸甜软糯,入口即化,味道确实不错,可比起阿婆熬的山楂酱,少了些果肉的颗粒感,终究还是差了点意思。“后生要尝尝山楂干不?”妇人见他品得仔细,指着旁边的布包,“山里采的野山楂晒的,没添糖,泡水喝解腻。”他摇了摇头谢过——阿婆院子里竹匾上晒的山楂干,才带着阳光晒透的鲜活气。
逛到晌午,日头晒得人后背发暖,肚子也饿了。他找了处戏台旁的石阶坐下,台上正唱着《穆桂英挂帅》,锣鼓声、唱腔声震耳欲聋,台下观众看得入神,时不时鼓掌叫好。身旁的老妇人见他空着手,从布兜里摸出颗炒栗子递过来:“刚从摊子上买的,热乎着呢,尝尝。”他连忙道谢接过来,栗子壳被炒得开裂,轻轻一剥就开,栗子肉粉甜软糯,满口都是香气。老妇人叹道:“这戏我孙儿以前最爱看,每次都得我买栗子哄着才肯坐住,可惜今年他跟着爹娘去城里读书了,没人陪我来了。”他想起小宝看阿婆蒸馒头时,扒着灶台不肯走的模样,心里软了软,把栗子仁慢慢塞进嘴里。
戏散场后,人流渐渐稀疏,他往镇外走,打算去看看前几天路过的那座青石板桥。路过一片菜园,竹篱笆上爬着豆角藤,开着淡紫色的花。园里的农妇正摘黄瓜,见他路过,笑着递来一根:“刚从架上摘的,还带着露水,解渴。”黄瓜表皮带着绒毛,咬一口脆生生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瞬间驱散了暑气。农妇擦了擦汗:“往前再走半里地就是石桥,桥边有棵大柳树,歇脚凉快得很。”
往前走了约莫一里地,果然望见那座青石板桥,桥身爬着些青苔,桥面上的车辙印深得能卡住鞋缝,是常年车马碾过的痕迹。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水面上飘着几片荷叶,偶尔有小鱼摆着尾巴游过,惊起一圈圈涟漪。他在桥边的柳树下坐下歇脚,从行囊里摸出阿婆给的干山楂,丢进嘴里一颗,酸甜味在舌尖散开,格外解乏。
正嚼着,看见两个孩童追着蝴蝶跑过石桥,前面的男孩手里攥着个吹糖人,后面的女孩举着串糖葫芦,笑声清脆响亮,像极了村里的小宝和阿明。他摸出刚买的竹盒,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秋天山楂红透时回来,定要装满新鲜山楂给小宝,让他不用再馋得直咂嘴。
日头往西斜时,他慢悠悠走回客栈。伙计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后生可算回来了,我给你留了热水,刚烧好的。”他谢过伙计,拎着铜盆回了房间,倒出热水洗手,水温不烫不凉,正好舒服,像阿婆灶上总温着的那壶水。晚饭吃了碗手擀面,汤底是慢火炖的骨汤,撒着翠绿的葱花,面条筋道爽滑,和阿婆做的味道竟有几分像。老板坐在一旁算账,见他吃得香,笑着搭话:“后生明儿往哪去?往南走二十里有个桃花村,这会儿产的蜜桃熟了,甜得能流蜜,好多人特意去买。”他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或许能买些新鲜蜜桃带回去,给阿婆和孩子们尝尝。
回到房间时,月光已经爬上窗棂,透过窗纸照进来,把桌上的物件都镀上一层柔光。他把酸枣糕、剩下的炒栗子和竹盒一一摆开,又摸出那朵别在行囊上的野菊,花瓣依旧鲜活,还带着淡淡的苦香。想起林子里的小溪、老王的葱花饼、老妇人的炒栗子,还有农妇递来的黄瓜,忽然觉得这趟旅途满是细碎的暖意,像阿婆熬的山楂酱,不浓烈,却后劲绵长。
夜深了,他把东西一一收进行囊,小心翼翼地把竹盒放在山楂酱瓷瓶旁边,才躺在硬板床上。窗外传来几声狗吠,远处还有戏班收工的锣鼓声,渐渐都淡了下去。行囊里的瓷瓶贴着脸颊,温温的,像阿婆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想起阿婆临走时说的“出门在外,好心人多,别亏着自己”,此刻才算真正懂了——那些藏在食物里的善意,那些随口的招呼,那些不经意的温暖,就像山楂酱的酸甜,悄悄暖着每一个赶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