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上的山楂晒得半干,表皮的红褪去了几分水汽,反倒更显温润,像被时光浸过的玛瑙。阿婆搬来粗陶木盆,盆底还留着经年使用的浅痕,她往里面舀了两瓢井水,清冽的水声落在盆里,溅起细碎的水花。李云谦拿起竹筛,筛眼细密得能滤掉最细的灰尘,他将竹篮里挑拣好的红果倒进筛中,指尖掠过山楂表面微微凸起的纹路,带着晒干后的涩感。淘洗时,他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力道重了碰破果肉,水珠顺着山楂的沟壑往下淌,在盆底聚成浅浅一汪,映着头顶的天光,晃得蹲在旁边的小宝直眨眼睛,伸手想去捞,却被阿婆轻轻拍了下手背。
“慢些,井水凉,别冻着小手。”阿婆的声音像灶膛里即将燃旺的柴火,温温软软的。她从窗台下的针线笸箩里翻出几枚粗针,针尾还缠着褪色的棉线,她捏着针尾在灶火上快速燎了燎尖,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针尖便泛起淡淡的焦色。“云谦你力气大,先把果子对半掰开,注意别弄破汁水,沾在衣服上难洗。”她把针放在干净的瓷盘里,又转向凑过来的阿明和小宝,“你们俩跟着挑核,针尖利,可得捏稳了,别扎到手。”
阿明立刻挺起小胸脯:“阿婆放心,我去年就帮你挑过枣核!”说着便抢先拿起一枚针,指尖捏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李云谦笑着应下,指尖捏住一颗山楂,拇指在果蒂下方轻轻一按,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果子便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淡褐色的果核,周围裹着细密的果肉,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果渣。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瓷盆里就堆起了半盆掰开的山楂,果肉的酸香混着水汽慢慢散开,钻进鼻腔里,惹得人舌尖发颤。
阿明凑在盆边,眼睛盯着果肉里的果核,用针尖小心翼翼地挑着。偶尔有细小的果肉碎屑沾在针上,他便趁阿婆转身添柴的空隙,飞快地舔进嘴里,酸得眉头瞬间拧成一团,眼睛也眯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咧开嘴笑,嘴角还沾着点红渍。小宝学得格外认真,小眉头皱着,小手捏着山楂瓣的边缘,另一只手捏着针,一点点把果核挑出来,每挑完一颗,就捧着果肉放进旁边干净的白瓷盆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这抹鲜红。有一次没捏稳,山楂瓣掉在地上,他立刻瘪起嘴,眼圈都红了,阿婆赶紧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没事,掉了就掉了,咱们还有好多呢。”李云谦也捡起一颗完整的山楂递给他:“来,哥哥教你怎么掰才不容易碎。”
灶膛里的火苗“呼呼”地舔着锅底,映得铁锅泛出暖橙色的光。阿婆往锅里添了些清水,水量刚没过锅底,又从屋角的陶瓮里抓了两把冰糖放进去。冰糖是去年冬天熬糖稀剩下的,块头不小,棱角分明,放进水里时“咚”地一声沉了底。阿婆拿起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让火苗烧得更匀些,“冰糖得慢慢化,火急了容易糊底,熬出来的酱就发苦。”她说着,又瞥了眼凑到锅边的阿明,“离远些,热气烫人。”
阿明吐了吐舌头,往后退了半步,却还是伸长脖子盯着锅里。冰糖在水里渐渐化开,先是边缘变得圆润,接着慢慢消融,甜香混着水汽往上冒,像一层薄薄的白雾,飘到门口都散不去。阿明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鼻尖刚碰到热气,就被烫得猛地缩起脖子,连退好几步,引得小宝坐在小板凳上咯咯直笑,小手拍着灶台沿,笑得身子都晃了晃。
等锅里的冰糖彻底融成透明的糖水,泛起细密的小泡,李云谦已经将剥好的山楂果肉尽数倒进锅里。鲜红的果肉刚接触到热水,就“滋滋”地响了起来,渐渐被烫得发软,边缘泛起半透明的光泽,颜色也深了几分,像熟透的樱桃。阿婆拿起长柄木勺,木勺柄被磨得光滑发亮,她握住勺柄,顺时针慢慢搅动着。锅里的果肉随着勺子转着圈,偶尔有一两块沉到锅底,被勺背轻轻压碎,酸甜的汁水立刻涌了出来,和糖水混在一起,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艳。
小宝搬来小板凳坐在灶边,小手扒着灶台沿,下巴搁在手上,盯着锅里的变化,鼻尖被烟火熏得微微发红,连睫毛上都沾了点细小的油烟。“阿婆,要熬到什么时候呀?”他仰着小脸问,声音里带着点急切,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汪清水。
“等它稠得挂住勺子,舀起来的时候能拉出细细的丝,像抹了层胭脂似的,就成了。”阿婆说着,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火苗“腾”地跳了跳,将她的鬓角映得暖融融的。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挽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着,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有些微湿,贴在脸颊上,看着格外慈祥。
李云谦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的木纹。昨天练车时的紧张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离合松得快了车就熄火,方向盘打晚了就压线,教练的声音在耳边反复提醒,手心的汗把方向盘都浸湿了。直到今天考试通过,签字的时候手都还在微微发抖,那种“终于拿下”的轻松,像卸下了压在肩上许久的担子。而此刻,看阿婆搅动酱汁的动作慢悠悠的,看阿明偷偷拈起盆底残留的果肉往嘴里塞,看小宝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睛却还不肯挪开,方才练车时的疲惫,竟像被这灶间的烟火气慢慢熬化了,顺着鼻尖的甜香一点点散了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总在这样的午后熬果酱。那时候家里的灶台还是土坯砌的,母亲站在灶前,他就像现在的小宝一样,扒着灶台看锅里的果肉慢慢变稠,空气里全是甜香。后来母亲走了,就再也没闻过那样的味道,直到今天在阿婆的灶间,熟悉的香气突然漫进心里,竟让眼眶有些发热。
“云谦,帮阿婆把旁边的布巾递过来。”阿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李云谦连忙应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粗布巾递过去。阿婆擦了擦额角的汗,又继续搅动锅里的酱汁,“这山楂是前阵子上山摘的,今年雨水足,果子甜,熬出来的酱肯定好吃。等晾好了,装在瓷罐里封严实,能吃到过年呢。”
阿明立刻接话:“我要抹在白面馒头上吃!一次抹两大勺!”
“你呀,小心吃多了酸倒牙。”阿婆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阿明却笑得更欢了,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豁着个小口,格外可爱。小宝也跟着说:“我也要抹馒头,还要给隔壁的小花分一点。”小花是住在隔壁的小姑娘,和小宝同岁,两人平时总在一起玩。
灶膛里的柴火渐渐弱了下去,阿婆又添了几根枯枝,火苗重新旺了起来。锅里的酱汁越来越稠,木勺舀起来时,果然有浓稠的酱汁顺着勺边缓缓流下,在锅里积成小小的红堆,不会立刻散开。阿婆舀起一勺,举到眼前,酱汁在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还能看到细碎的果肉纤维。“成了!”她笑着点头,拿起火钳把灶膛里的明火压灭,只留着余烬慢慢煨着。
阿明立刻蹦起来,跑去里屋拿早就洗干净的瓷罐。那瓷罐是阿婆的陪嫁,罐身带着暗纹,盖子上还缺了个小口,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小宝也跟着踮起脚,小手扒着灶台,眼睛里亮得像盛了灶火的光,盯着阿婆把酱汁舀进瓷罐里。红色的酱汁顺着勺子流进罐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甜香也越发浓郁,连院子里的鸡都被吸引了过来,在门口“咯咯”地叫着,来回踱步。
阿婆把最后一勺酱汁舀进罐里,瓷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酱汁的表面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泛着细腻的光泽。她盖上盖子,又用布巾把罐身擦干净,放在窗台上晾着,“等凉透了,再用蜡封上口,能存得更久。”
李云谦走过去,帮着把灶台收拾干净,捡起地上的山楂核,倒进墙角的鸡食盆里。阿明正趴在窗台上,盯着瓷罐流口水,小宝则拉着阿婆的衣角,问什么时候能吃。阿婆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明天早上蒸了馒头,就能给你们抹着吃。”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透过蒸腾的热气,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灶间还留着山楂酱的甜香,混着烟火的味道,暖得人心尖都发颤。李云谦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觉得,比起拿到驾照时的畅快,这样烟火气十足的安稳,更让人觉得踏实——那些曾以为跨不过去的“万重山”,在这样的温暖里,竟都成了过眼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