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灯笼被晚风掀得猎猎作响,红烛的光透过绢面,在李云谦脚边的青石板上洇出晃动的暖红。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目光落在官差手中的通关文牒上——那墨迹是三天前在驿站写的,此刻被风卷得边角微卷,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焦灼。
“李公子这趟南行,行李倒轻便。”官差用朱笔圈出他的名字,闲聊着开口,眼角的笑纹沾着白日尘土,“前几日过的商队,马车排了半里地,车轱辘声响从日出闹到日落,您这包袱倒像出门串亲戚。”
李云谦温和一笑,指尖摩挲着包袱角露出的羊脂玉佩。玉上缠枝莲的莲心有道细痕,是去年江南雨夜里摔的。“去南边寻位故人,带多了累赘。”这话半真半假,那故人牵扯的旧事,比箱底那封血书还沉,字里行间都是刀光剑影,翻开就闻得到铁锈味。
官差“哦”了一声,递还文牒,指了指城门内侧的墙根:“夜里风大,去茶棚歇口气吧。王老汉的野枣叶茶带点甜,三文钱暖到心窝,天亮再走不迟。”
李云谦望去,墙根下的草棚用竹竿和茅草搭成,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昏黄的油灯从缝隙漏出,映得老槐树枝桠张牙舞爪。棚子里的说笑混着粗瓷碗碰撞声,还有人哼着南边的《采莲令》,软绵曲调让他想起江南的雨,淅淅沥沥落在乌篷船篷上,和着船娘的歌声,能把人心泡得发涨。
“多谢。”他接过文牒揣进怀里,对官差拱手,“那我去歇片刻。”
官差转身招呼牵驴的老汉,老汉背着包袱,驴驮着小米,两人低语着“粮价”“税银”。李云谦拎着包袱朝茶棚走,刚动步,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擂鼓,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回头,见官道尽头一点灯火飞速靠近,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哒哒”声越来越响,连空气都在发颤。
“这时候还急着赶路?”茶棚里穿短打的汉子探出头,攥着半个窝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戴毡帽的老者嘬口茶:“前几日西边山里不太平,听说有马匪流窜,许是官府在追。”
李云谦指尖收紧,玉佩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临行前老大人的话:“南边不太平,那伙人眼线多,万事小心。”当时只当老生常谈,此刻后背渗出薄汗。
灯火渐近,是匹枣红马,马上人身着黑劲装,斗笠压得很低。马鞭甩得又急又响,每一下都像抽在人心上。
“站住!城门快关了!”官差喊着,将登记簿往桌上一拍。
马上人没应声,催马更快。距城门丈许远时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嘶鸣,前蹄刨出白痕。那人翻身跳下,动作利落如掠过墙头的野猫。
“通关。”声音沙哑像被风沙磨过,递文牒的手骨节分明,指缝沾着泥灰,手腕缠着黑布条,像是刚受过伤。
官差看了文牒皱眉:“你这文牒……”
李云谦在茶棚门口看得清,文牒边角发黑,像被火燎过。他心里一沉,想起老大人说的“那伙人惯用假文牒,边缘多有火烧痕迹”,后背的汗瞬间凉透。
“有问题?”黑衣人抬了抬帽檐,露出半张沾着尘土的脸,左眉骨有道新疤,从眼角延到鬓角,像是刀划的。
官差翻来覆去地看文牒,棚子里的人都静了,哼小曲的汉子也住了嘴,直勾勾盯着城门。风里灯笼晃得更凶,红光照在黑衣人身上,像泼了层血。
黑衣人忽然转头朝茶棚望来,李云谦下意识往棚柱后缩,可那目光像钩子,径直落在他身上。
“李公子?”黑衣人声音带笑,却让人发冷,“别来无恙?”
李云谦指尖冰凉。这声音,去年江南雨夜里听过:“那封血书,你最好交出来。”当时他躲在乌篷船夹层,听着外面的刀声和惨叫,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攥紧包袱,指节发白。里面除了衣物,还有那封血书——老大人说,是扳倒江南巡抚的铁证,也是催命符。
“壮士认错人了。”李云谦强作镇定,声音发飘,想往棚子深处躲,脚却像被钉住。
黑衣人轻笑,对官差扬下巴:“文牒有问题?”
官差一哆嗦,连忙摇头:“没、没问题。”他手忙脚乱登记,笔尖抖得厉害,墨汁在纸上拖出长道子,“壮士请、请进。”
黑衣人接过文牒揣好,又朝茶棚看了眼,目光在李云谦身上停了片刻,像在掂量什么。随后翻身上马,马蹄声朝着城里去了。
直到声音消失在巷口,官差才舒口气擦汗。棚子里炸开了锅:“那人看着就不是善茬,你看他那疤……”“他刚才盯着李公子,莫不是认识?”“李公子,你认识他?”
李云谦没应声,走到棚角坐下。王老汉端来热茶,粗瓷碗往桌上一放:“公子,喝口暖暖。刚才那人,看着像南边来的。”
热气扑在脸上,烫得他眼睛发酸。他望着碗里的野枣叶,想起江南的雨、乌篷船上的梨涡、沾血的信纸。
“老伯,”他低声问,“最近南边来的人,都往城里哪处去?”
王老汉往灶膛添柴,火光映深了皱纹:“城西的悦来客栈呗,老板是南边人,同乡都爱往那凑。不过……”他压低声音,“前几日有官差在客栈周围转悠,像是在查人。”
李云谦心沉了下去。喝口茶,野枣叶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心里却像堵着冰碴。黑衣人认出了他,血书还在包袱里。
风里灯笼晃得更凶,棚子里的人闲聊着城东张屠户的肉价、城西布庄的新料子,李云谦却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刚才的马蹄声,敲得心慌意乱。
他放下茶碗,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才想起本该连夜赶路避是非。可黑衣人进了城,此刻离开反倒像心虚逃窜。
“老伯,悦来客栈往哪走?”
王老汉愣了下,指城里方向:“过了这条街往南拐,看见老槐树就到了。不过公子,那地方最近不太平,你……”
“谢了。”李云谦没等说完,拎起包袱起身。风从棚口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翻飞,像只待飞的鸟,却不知该往哪片林子去。
他朝城里走,灯笼的红光落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着,甩也甩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