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焰卷着断笛,发出“噼啪”脆响,像谁在暗处弹断了琴弦。李云谦的匕首刺穿疤脸肩胛时,那声惨叫混着火星迸溅的轻响,奇异地融进望川亭方向飘来的铜铃声里,忽远忽近,像隔了层水雾。
赵奎被阿福咬得发狠,一脚踹在少年心口。阿福像片枯叶撞在水缸上,“咚”的闷响震得缸沿裂出新缝,水顺着裂缝渗出,在青砖上漫开细流,混着地上的血,蜿蜒成条暗红的河。“找死!”赵奎甩着腿上的血痕,长刀反挑,却被苏晚的柴刀架住。刀刃相撞的脆响里,他瞥见她后腰的伤口——血正从青布衫里往外涌,像极了周先生书房那摊未干的墨。
“苏姑娘倒是好身手。”赵奎三角眼眯成条缝,手腕翻转,刀身擦着柴刀滑向她咽喉,“只是不知,望川驿那十七具尸骨,你认不认得?”
苏晚的柴刀猛地顿住,像被这话钉在原地。疤脸趁机挣脱李云谦的匕首,反手一刀劈向他后心,却被黑马的长尾扫中手腕,长刀“哐当”落地。那马挣了缰绳,正刨蹄乱撞,马鞍上的粗布包被踩烂,青布绣品混着断笛残片,在泥水里滚成一团。
“那十七人里,有我爹。”苏晚的声音突然哑了,柴刀垂在身侧,“他是望川驿的驿丞,十年前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我扒着墙头看,连天上的云都熏成了黑的。”
赵奎的刀停在半空,疤脸也忘了捡刀。院中的厮杀声突然静了,只剩风卷柴垛的“沙沙”声,像有人在啜泣。阿福趴在地上,咳着血沫嘟囔:“我爹也是……他说要给我买支玉笛,竹身得是三年生的桂竹,再也没回来……”
林深缩在柴垛后,肩膀淌着血。他掏出个油纸包,拆开——里面是片晒干的山栀子,花瓣边缘焦黑,带着烟火气,梗上还缠着半根细麻绳。“陈丫头的爹也是驿卒,”他声音发颤,“她说这花是她爹种的,烧不死,根埋在驿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年年开春都冒新芽……”
李云谦望着山栀子,想起周先生昨夜望川亭的话。当时风卷铜铃乱响,先生指着亭外的山栀子:“这花根最韧,哪怕被火烧过,埋在土里总能再活。那十七个兄弟,把账册副本藏在根下,用油纸裹了三层,他们知道官银迟早出事,只是没料到火会烧得那么快……”
“官银?”赵奎攥紧长刀,“那批赈灾银经望川驿转运,凭空消失了十七箱。上面查了半年,只查到驿卒私吞的假账——谁信?十七个老实人,怎敢动朝廷的银子?”
疤脸怪笑起来,像破锣敲铁皮:“老实?他们半夜运银箱往山里去时,怎么不说老实?我爹是押送官,发现他们的勾当,被乱刀砍死在驿馆后院,尸骨都烧成了灰!这花下埋的不是账册,是我爹的血!”
“你胡说!”苏晚扬声反驳,后腰的血顺着裤腿淌成小水洼,“我爹当晚托人给我送了块木牌,刻着‘清白’二字,字是用他常磨的刻刀刻的,边角还留着木屑,他说就算死,也要说清银子的去处!”
李云谦捡起阿福从灶膛摸出的焦黑木片,上面的“川”字被血浸黑。他忽然想起周先生书房的砚台,砚底刻着个极小的“驿”字,笔画竟和木牌上的“川”字如出一辙。
“周先生不是乐师。”他缓缓开口,“他是当年望川驿的文书,本名周明川——是我爹的旧部。”
苏晚猛地抬头:“你说什么?周先生认识我爹?”
“何止认识。”李云谦指尖摩挲木片,“当年我爹任按察使,查到官银贪墨线索,派周先生潜入驿馆。火起那晚,是他背着重伤的我爹逃出来的。我爹不治身亡,临终让他务必找到账册,还驿卒们清白。”
赵奎的三角眼红了,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刀尖戳在青石板上:“我爹是当年的主审官,因坚持重审,被扣上‘包庇嫌犯’的罪名,贬到这穷县当捕头十年……他临死前还攥着我娘绣的山栀子帕子,说那十七人里定有冤魂……”
风停了,只剩黑马的鼻息和望川亭的铜铃声,一急一缓。疤脸捂着伤口往院外退:“我不管清白,只要我爹的仇!”他转身要跑,被李云谦扔出的匕首钉在脚边,刃尾嗡嗡轻颤。
“周先生书房没有账册。”李云谦声音冷如井水,“他把账册抄成曲谱,每个音符对应一个数字,合起来是官银转运路线,藏在‘松影落弦’的收尾里。昨夜他在望川亭,已把曲谱全教给我了。”
苏晚笑了,带泪的笑里,后腰的血滴在柴刀上,聚成颗迟迟不落的血珠。“先生前日让我缝的青布包,原不是装笛膜的。他说里面的东西能救命,要交给可信的人——现在看来,是交给我们所有人的。”
林深把山栀子揣进怀里,扶着柴垛站起:“陈丫头还在等,我得回去告诉她,她爹不是贼。”
阿福攥着半块木片爬起,血和灰糊在脸上,眼睛却亮:“先生说新刻的笛膜要藏好,原是怕人看不懂。我爹说过,好笛子要经火烤,音色才沉,原来曲子也一样。”
赵奎拔刀划破手臂,血滴在青石板的血迹里:“我以捕头身份起誓,定要揪出真凶,让望川驿的十七人,还有枉死的冤魂,都能闭眼。”
疤脸抓起把混血的泥土,攥在掌心:“我爹的坟前,也该种株山栀子。等真相大白,我带它去认仇人,认该谢的人。”
望川亭的铜铃声突然清脆,风卷着铃声进院,扫过灶膛的灰烬,卷起些微白粉末,像周先生研的松烟墨。李云谦望向晨光深处,仿佛看见先生坐在望川亭,手持新笛对他笑,笛声顺着风飘来,清越如松涛,落在每个人心上,像场迟来的雨,洗去血痕,留下抹不去的印记。
黑马昂首嘶鸣,刺破薄雾,惊得远处秋虫鸣唱,混着铜铃声,把这片刻的寂静,酿成了往后无数日夜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