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过了正午,暑气褪了些,药铺里的空气松快起来。张婶带着小石头回家前,把灶上温的莲子羹装进粗瓷碗,用布巾盖在柜台角,说等他们歇够了喝,甜香混着药架上的甘草味,在屋里慢悠悠转。灶台上还放着她刚擦过的铜壶,壶嘴亮得能照见人影,旁边散落着几粒没扫净的莲子,圆滚滚的泛着白。
李云谦蹲在院里收拾药篓,早上采的艾草晾得半干,他捡些梗粗的捆成小束,打算挂檐下熏蚊子。竹篓系带磨破个小口,他取针线缝补,粗粝指尖捏着细针,针脚歪扭却紧实,缝到末尾还打了个结实的结,怕再裂开。石桌上放着他削了一半的竹片,想做新的药签,被阳光晒得发烫,竹纹里嵌着点昨日泥垢,他用指甲抠了半天也没抠净。
苏晚坐在柜台后核对药账,指尖划过记录——王大爷的三副咳嗽药,李嫂要的驱蚊香囊料,给小石头留的两包山楂丸。账册边缘磨得发毛,是去年生冻疮时,手指不利索来回蹭的,纸页间还夹着片干了的薄荷,是去年夏天做账时随手夹的,如今摸起来脆生生的。正算着,院里传来“哗啦”声,见李云谦把药篓靠墙上没放稳,艾草撒一地,还惊飞檐下麻雀,鸟粪掉在晒的陈皮上,气得他直咂嘴,弯腰捡艾草时还被石子硌了下脚。
“毛手毛脚的,”苏晚笑着出去,帮他捡艾草,指尖碰着带露的叶子,凉丝丝的。瞥见他手肘沾黑泥,从围裙兜摸出帕子递过去:“擦擦,免得出去让人笑。”那帕子是她前几日刚绣的,边角缝了圈浅蓝的线,被他这么一擦,立刻脏了块。
李云谦接过帕子胡乱抹,帕子上立刻印个黑印。“天不热了,去河边走趟?”他捡最后一把艾草塞进篓,“芦苇荡的蒲棒熟了,摘些晒干当引柴。你一上午窝柜台后,脖子该僵了。”
苏晚刚点头,林深从里屋出来,手里拿本翻旧的药书,页脚卷边,是他用浆糊补的,补得还算整齐。“我看家,”他指药架上层,“金银花该收了,别被鸟啄了。”搬来竹梯,爬上去时木梯吱呀响,阳光落他蓝布衫上晃眼。够竹匾时袖口滑下,露出腕上浅疤——去年采药被蛇惊到,摔石头上划的,如今颜色浅了些,却还能看清痕迹。
两人出药铺,沿巷口石板路慢走。路边牵牛花还开着,紫粉的缠竹篱,白蝴蝶停花瓣上,翅膀慢悠悠扇,翅膀上的纹路看得清清楚楚。李云谦摘朵最大的紫牵牛,别苏晚鬓角,被她笑着拍开:“多大了,不怕孩子看见。”却没摘下来,走两步还抬手拢了拢,怕风吹掉,指尖不经意碰到她耳尖,两人都顿了下。
巷尾刘婆晒谷子,竹席铺半条街,黄澄澄的谷粒闪,风一吹哗啦啦响。刘婆坐小马扎上,摇蒲扇赶麻雀,见他们喊:“晚丫头,云谦,尝新炒米!”苏晚走过去捏把,脆生生带焦香,刘婆又往她兜塞把,说让路上吃,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有点痒。
河岸边热闹,妇人蹲石阶捶衣裳,木槌砸石板“砰砰”响,皂角泡浮水面,漂得慢悠悠。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拿芦苇杆逗鱼,裙摆沾泥不管,被她娘瞪了眼也不怕。李云谦脱鞋踩浅滩,水过脚踝,凉丝丝漫脚背,惊得他“嘶”声。捏泥球抛苏晚,却掉水里溅她裙角,她捡石子扔回去,正打他背,力道不重,倒像挠痒。
“幼稚,”苏晚笑退,被石子绊了下,李云谦扶住她,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两人顿了顿,移开目光。他扶她站稳,见她发间牵牛花掉了,草丛找半天,捏朵蔫的回来:“前面有野蔷薇,摘朵新鲜的。”
老槐树下,卖糖画的老汉转转盘,铜铃“叮铃”响。老汉脸膛黝黑,皱纹嵌汗渍,老茧比药杵硬。李云谦拉苏晚过去,掏两个铜板让她转,指针晃了晃,停在“鲤鱼”上。老汉舀糖稀,手腕转得快,金黄糖丝勾出鳞片、鱼尾,竹棍一挑,活灵活现的鲤鱼递来,甜香扑鼻。
苏晚举着糖鲤鱼,阳光透糖衣,映得指尖泛蜜色。咬口鱼尾,糖渣掉衣襟,李云谦帮她拂掉,指尖碰她下巴,两人像被烫着缩手。风从河面来,掀她衣角,吹他额发,两人慢走,影子被夕阳拉长,石板路上晃,时而交叠时而分。
路边枣树上结满青枣,颗熟红的掉地上,苏晚捡来擦了擦,递李云谦嘴边,他咬半颗:“酸中带甜,比去年的好。”她咬剩下的,酸甜爽口,枣核吐草丛,说不定明年长小枣树。
快到药铺,苏晚指河面水鸟:“你看鸭子,游得多自在。”李云谦望去,白鸭扎猛子找食,尾巴翘得高,像朵白莲花。他捡扁平石子,反手一甩,石子水面连跳七下,像点水蜻蜓,惊得鸭子嘎嘎游远,翅膀拍起的水花溅岸边芦苇,打湿了几片叶子。
苏晚拍手笑,鬓角碎发被风卷着蹭脸颊,痒得缩脖子。李云谦看她笑,自己也咧嘴,竹篮里蒲棒撞艾草,沙沙响像应和步子。他摸出油纸包,是早上买的桂花酥:“忘了给你,配莲子羹正好。”
苏晚接纸包,指尖碰他手,温温的。打开纸包,桂花甜香混河风,和他身上艾草味缠一起,好闻。往药铺走,身后传来孩子笑闹,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糖画追同伴,铜铃声传开,和蝉鸣、水声、风声混一起,像支没谱的调子,填得午后满满当当。
回到药铺,林深坐院里竹凳翻药书,脚边金银花已装陶罐,罐口盖着块干净的布。见他们回来,他抬头笑了笑:“莲子羹还温着,我帮你们热了热。”灶房飘出陈皮香,该是他煮的,混着桂花酥香,在屋里绕,把这慢悠悠的午后,裹得又暖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