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农历除夕。
北风卷着零星的雪粒，敲打着杨家的窗户，屋内炉火正旺。
电灯泡下，那张用了多年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上面已经摆好了几个凉菜盘：晶莹剔透的肉皮冻、酸爽开胃的酸菜丝、拌烫白菜梆子、加了白糖的拌白萝卜，还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灶台里火烧得正旺，上面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马上就可以下饺子了。
李秀兰系着那条用了多年的围裙，在灶台和东屋之间忙碌着，脸上带着一年到头难得的轻松和满足。
杨国柱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烫着一壶散装的老白干，看着在屋里跑来跑去，穿着新棉袄的孙子杨晓军和被他老子杨术刚抱在怀里，啃着苹果块的孙女杨晓丽，眼角眉梢也带着笑意。
今年的年夜饭，比起往年，堪称丰盛。
桌上那盘油亮亮的腊肉，是前几天那伙神秘人送来的年货；那盆饱满的松子和榛子，成了大家馋嘴的零嘴；就连包饺子的白面，也比往年白净许多，肉馅里的肉也更多。
然而，在这团圆的喜庆之下，总有一丝淡淡的牵挂萦绕在心头。
“唉，也不知道老三在那队里咋样了，这大过年的……”李秀兰一边往酸菜丝里加调料，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三杨术新是家里中间的儿子，典型的爹不疼娘不爱那一梯队的。正常情况下，老儿子、大孙家里的命根子，跟中间的没啥关系。
前年参军去了新疆，找他大伯杨国梁和堂哥杨树林去了，今年是第二次不在家过的年。年前只收到一封薄薄的信，里面除了报平安，就是些部队里一切都好的套话，具体在哪儿，干什么，一概没提。
杨国柱端起烫好的酒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他咂咂嘴，闷声道：“当兵的，都这样。信到了，人平安就行。”
话虽这么说，但他眼神里那抹思念，却骗不了人。
除了老三，大闺女杨术红不用操心。
今年大姑爷周建国成了县里红星电风扇厂的副厂长，县长罗锦松很看重他，过了年要去参加广交会。
嗯，老周家估计今年又不消停了。
杨国柱想到亲家那边儿的热闹，忍不住要八卦两句，其中不乏幸灾乐祸，道：“孩子他妈，你说周昌存他们家儿今儿晚上会不会闹腾？”
李秀兰知道杨国柱的意思，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呗。
“他们家要是不闹腾，那就不正常。”
杨术旺瞬间有原主的记忆浮现，都是初二大姐夫周建国和大姐杨术红说的。
老周家两个儿子，大儿子周建党和杨术刚一样响应号召下过乡，一样找了一个农村媳妇。
但是，周昌存和媳妇叶淑娟压不住这个农村儿媳妇，而且很看不惯一些农村卫生习惯，以及动不动往农村输血。
周建国结婚的时候果断分家，过的比经常往娘家输血的老大家好太多了。
于是，大儿媳妇沈秋菊觉得周昌存偷偷给了老二家好处，她看不见自己日子困难是往农村输血造成了。
结果就是老周家的人都不待见她，相应的，管不住媳妇的周建党也不受待见了。
反正每年过年就太闹一次。
今年，周建国摩托车都骑上了，嫌贫爱富、看不清局势的沈秋菊必然会闹腾了。
还有远在北大荒的老爹老娘。
老爷子杨万双和老太太窦桂英早就嚷嚷着要回滦州县了。北大荒那地方，冬天能把人冻透，他们年纪大了，越发想念关内的老家和儿孙。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三弟杨国栋家那个虎闺女杨术艳，一听爷爷奶奶要走，直接使出了一哭二闹的看家本领，抱着窦桂英的腿死活不撒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两口心一软，又被留住了，信里说，估计要等到清明节前后才能动身回来。
新疆建设兵团的大哥杨国梁，年前照例来了信，除了报平安，就是老调重弹——极力邀请父母去新疆住上一年，说他那边条件现在好了不少。
信里还提了一句，他家小儿子，也就是杨术旺的堂弟，去年也下乡了，去的正是北大荒，投奔他三叔杨国栋去了。
这年月，一家人分散在天南海北，也只能靠书信互相报个平安。
杨国柱放下酒杯，又想起了三弟家的情况。大侄子杨术林有出息，在大哥的军区当上了营长，已经在那里结婚落户，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二侄子杨术城在林场工作，去年五一刚结了婚。
三侄子杨术友也下了乡，在北大荒。
如今三弟家里，就只剩下那个还没高中毕业、却比小子还虎的闺女杨术艳陪着。
想到那个泼辣的侄女，杨国柱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难怪爹娘被缠得脱不开身。
至于李秀兰娘家那边，情况稍好些。她父母跟着她大哥在省城生活，年前已经通过单位的长途电话联系过了，报了平安，也说了预计初三那天去省城。
之所以选在初三，是因为明天大年初二，嫁出去的大女儿杨术红要带着女婿周建国回门，家里肯定热闹。而大儿子杨术刚和媳妇王招弟，按规矩初二要去农村的岳父岳母家拜年。
这么一算，到了大年初三，家里反而会冷清下来——杨术红夫妇回自己家了，杨术刚夫妇去农村了，老两口去省城，到时候就杨术旺。
李秀兰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耐心地给侄女杨晓丽讲解一个小木头齿轮是怎么转动的儿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发愁。她走过去，拍了拍杨术旺的肩膀：
“老四，初三那天，你哥你姐他们都不在，就你一个人在家。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安排，要是没事，就去街上逛逛，或者……去找路瑶同志交流交流技术也行。” 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期盼。
杨术旺正沉迷于给小侄女进行“科学启蒙”，听到母亲的话，头也没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去找路瑶？
他可没那个闲心。
初三那天，他正好可以清静清静，好好在工具房里琢磨一下给小丽丽做电动小车的具体方案，或者继续研究他的铅酸电池。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打破了冬夜的寂静。
屋内，饺子汤的香气越发浓郁，混合着酒香和孩子们的嬉笑声，构成了这个年代特有的、简单而真实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