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最后一天,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机械厂的大礼堂里却人头攒动,热气腾腾,充满了革命年代的喧嚣与热情。
“机械厂一九七一年元旦革命晚会”的红底白字横幅高高悬挂,舞台上,工人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工装,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正在声情并茂地表演着诗朗诵《工人阶级力量大》。
或者扯着嗓子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杨术旺穿着他那身略显单薄的保安制服,故意坐在礼堂靠后排的角落里,此时只觉得手脚冰凉,兴致缺缺。
台上那些充满斗志的表演,台下那些狂热的掌声和叫好声,在他听来都有些遥远和隔膜。
待在炉火正旺的工具房不香吗!
利用【工业加工作坊空间】学习点新知识,或者拆解修理几块旧手表、几个破收音机,好歹还能补贴一下日渐干瘪的小金库。
然而,他不能。
尽管他在电机厂和电风扇厂已经声名鹊起,甚至隐隐有了技术大神的名头。但是,他名义上的正式工作,依旧是机械厂保卫科的一名保安。
在这个集体荣誉感极强的年代,厂里重要的集体活动,他必须参加。
更何况,他现在还是机械厂的明星人物。
父亲杨国柱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他自己又刚刚协助完成了c620车床的修复和优化,头上还顶着电风扇厂奖励的大红花。
电机厂和电风扇厂都发来了邀请,希望他能去参加他们各自的元旦晚会,尤其是电风扇厂,周建国和徐继顺都指望着他再去撑撑场面。
但是,这两个邀请,都被父亲杨国柱以不容置疑的态度严辞拒绝了。
“胡闹!”
杨国柱在家里把桌子拍得砰砰响,道:“老四,是机械厂的人!根儿在机械厂!”
“他首先是机械厂的儿子,然后才有机会是电机厂什么狗屁女婿,电风扇厂的小舅子!”
“元旦晚会这么重要的活动,当然要在自己厂里参加!哪儿也不准去!”
杨国柱的想法朴素而坚定。
他深知儿子现在本事大了,惹人眼红,更得站稳脚跟,不能给人留下翅膀硬了就想飞的印象。
机械厂提拔了他这个老子,就是对儿子最大的认可和挽留,这个情得领,这个根不能忘。
于是,杨术旺只能像个吉祥物一样,被按在了机械厂的礼堂里,感受着这与他的内心世界格格不入的热闹与喧嚣。
他的出现,自然也引起了厂里不少年轻女工的关注。
如今的杨术旺,早已不是那个刚进厂时默默无闻的实习保安。技术好,长得精神,家里父亲还是车间主任,自己虽然岗位普通,但是在外厂都能呼风唤雨,简直是潜力无限的优质股。
晚会间隙,或者散场时,总有几个胆大些的姑娘,红着脸,假装不经意地凑过来,没话找话:
“杨术旺同志,天冷,我这有个热乎的烤红薯,给你……”
“术旺哥,听说电风扇是你弄出来的?真厉害!”
“杨保安,明天上班我帮你打热水吧?”
面对这些或直白或含蓄的示好,杨术旺的反应却如同一块榆木疙瘩。
他不是假装听不懂,就是礼貌而疏离地回绝。
“谢谢,不用了。”
“碰巧而已。”
“我自己来就行。”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电机厂的材料短缺、军工任务吃紧、自己小金库的窘境、还有那台该死的偏三轮摩托车……
哪一桩不比谈对象重要?
在他眼里,这些姑娘的热情,远不如一个性能优良的二手轴承或者一块还能修复的旧手表来得实在。
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姑娘们私下里议论,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那个杨术旺,真是个榆木疙瘩!”
“白长了一副好模样,一点情趣都不懂!”
“我看他眼里就只有那些铁疙瘩!”
而厂里的不少男性青年,对杨术旺则是另外一种情绪。原本大家起点差不多,不少人觉得自家条件比杨术旺还好些。
可转眼间,这小子不仅技术出了名,连厂花级别的姑娘都主动往上贴,这让他们心里极度不平衡。
羡慕、嫉妒、恨!
敌意就在少年轻男工心中滋生了。
“哼,不就是会鼓捣点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看他就是装清高!”
“保卫科的,不好好站岗,整天往外跑,像什么话!”
对于这些背后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杨术旺有所察觉,却根本无暇理会。他只盼着这“革命晚会”赶紧结束,好让他回到那个能让他感到充实自在的小天地。
当晚会终于在《国际歌》的雄壮旋律中落下帷幕时,杨术旺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裹紧了单薄的保安制服,低着头,快步融入了散场的人流。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但比起礼堂里那种被无形目光炙烤的尴尬,杨术旺反而觉得这冰冷的空气,更加清新和真实。
感情?对象?
只会影响拔剑的速度!
这一刻,他懂了,悟了!
现在,他只想搞钱。
晚会散场的人流中,杨国柱脸上带着作为车间主任的矜持笑容,与相熟的工友打着招呼,眼角余光却一直瞄着儿子杨术旺那迅速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几分无奈。
这小子,本事是大了,可这性子也越发独了。
他刚走到礼堂门口,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堵住了。
左边是红光满面,裹着崭新棉大衣的大姑爷周建国,右边则是眉头紧锁电机厂厂长的路振民。
“爸!”
周建国抢先开口,语气带着点埋怨,道:“您看看老四!我们电风扇厂今晚也有晚会,徐厂长和我都盼着他去呢!”
“他可是我们厂的技术功臣!”
“结果倒好,被您硬按在这儿!这像话吗?”
杨国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还没说话,旁边的路振民就冷哼了一声,嗓门洪亮地道:“周副厂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什么你们厂的技术功臣?”
“杨术旺同志首先是我们电机厂的特聘顾问!正在帮我们攻关重要的军工任务!那是关系到国防建设的大事!比你们那几台电风扇重要多了!”
“他今晚应该去我们电机厂,跟我们的技术骨干一起总结经验,规划明年!这才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路振民心里憋着火呢。
电机厂的改造正卡在材料上,他急得嘴角起泡,就指望杨术旺能全身心投入,结果这小子还被机械厂的晚会绊住了脚。
周建国被路振民这顶“国防大事”的帽子一压,有些气短,但输人不输阵,梗着脖子反驳,道:“路厂长,话不能这么说!”
“电风扇厂也是县里的重点企业,产品都要出口创汇了!杨术旺在那里一样是为国家做贡献!”
“而且他还是我小舅子,于公于私,都该优先考虑我们厂!”
路振民眼睛一瞪,军人脾气上来了,喊道:“小舅子怎么了?”
“我还是他未来的……咳咳!”
他差点把姑爷两个字秃噜出来,赶紧刹住车,改口道:“总之,现在是以国家任务为重!你们那个电风扇,晚一天生产天塌不下来!我们这电机,军方等着要!”
周建国也来了火气,道:“您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我们电风扇厂几百号人也等着吃饭呢!杨术旺要是不在,生产线出了问题谁解决?您负责吗?”
“我……”路振民被噎了一下,他当然负不起这个责。
杨国柱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个副厂长、一个老厂长,为了抢自己儿子几乎要吵起来,心里滋味复杂。
他既为儿子有本事感到自豪,又觉得这样被争来抢去不是个事儿,更担心儿子被捧得太高,摔得太重。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和不容置疑,道:“行了!都别吵了!”
“建国,老四是机械厂的人,根在这里。元旦晚会是厂里的大事,他必须参加。这是规矩!”
“路厂长,您说的军工任务重要,我懂。杨术旺能帮上忙,是他的光荣。但凡事也得讲个章程,他毕竟是机械厂的人,工作安排,还得厂里说了算。您要借人,得通过组织程序,不能想叫走就叫走。”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牢牢把杨术旺的所有权定在了机械厂。
意思是,我儿子再厉害,首先得听机械厂的安排,你们想用,得按规矩来!
路振民被杨国柱这软中带硬的话顶得有些难受,但又无法反驳。
周建国虽然也不满意,但岳父发了话,他也不敢再犟嘴。
“哼!”路振民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找罗县长协调。
周建国也悻悻地嘟囔了一句,道:“爸,您也太护着厂里了……”
说完,也转身走了。
杨国柱看着两人离去,又望了一眼儿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