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谣言风波,像厚重的乌云笼罩在机械厂上空,严重影响了职工队伍的稳定,让厂领导层感受到了压力。
周六下午,下班的汽笛声并未像往常一样带来解散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各车间、科室统一通知:全厂职工饭后到大礼堂集合,召开思想政治学习暨生产动员大会。
大礼堂里,人头攒动,灯光将主席像照得格外醒目。
主席台上,马国福厂长、王建生副厂长等厂领导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会议开始,先是由厂党委书记带领学习最新社论,强调团结一致、抓革命促生产的重要性,批评了某些自由散漫、传播不实言论、影响安定团结的错误倾向。
虽然没有点名,但台下众人都心知肚明,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一车间和三车间所在的区域。
杨国柱坐在一车间职工中间,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杨术旺作为保卫科人员,在会场边缘维持秩序,他能感觉到各种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学习环节结束后,马国福厂长亲自拿过话筒,清了清嗓子,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同志们!”
马厂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道:“下面,宣布一项厂部的决定。”
“为了进一步挖掘生产潜力,改善职工劳动条件,同时,也是为了积极探索解决部分职工子弟就业问题的新途径,经厂部研究决定,正式成立‘五七’电风扇组装车间!”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电风扇?
组装车间?
马厂长继续道:“这个车间,隶属于厂办大集体,初期主要利用厂内计划外物资和边角料,生产简易台式电风扇,优先供应厂内高温岗位。
“同时,也将面向职工家庭,以成本价进行内部销售!”
“更重要的是——”
马厂长声音提高了几分,道:“这个新车间,将首批吸纳十名职工子弟,作为大集体临时工,参与生产和学习!”
“这既是对他们劳动的肯定,也是厂里对职工家庭困难的关怀!”
名单开始宣读。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引起一阵小小的波澜和被念到名字家庭的低声欢呼。
当念到“谭胜利”这个名字时,整个会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三车间的职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坐在人群中的谭峰林,身体猛地一僵,愕然地抬起头,望向主席台,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动和狂喜!
他儿子……
他那个名字已经报上去,马上就要去陕北插队的儿子……
有工作了?
能留在城里了?!
马厂长的声音还在继续、道:“……希望这些青年同志,珍惜机会,在新的岗位上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为建设我们的工厂和国家贡献力量!”
“也希望全厂职工,以此为契机,消除隔阂,团结一心,把精力都投入到生产建设上来!”
大会在一种复杂而激动的气氛中结束。
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礼堂,议论的焦点彻底从之前的谣言,转向了新成立的车间和那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名单。
谭峰林几乎是踉跄着挤出人群的,他一把抓住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车间主任,声音颤抖的道:“主任……这……这是真的?胜利他……?”
三车间主任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着道:“千真万确!老谭!厂领导亲自定的!”
“你家小子,因祸得福啊!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
接下来的几天,谭峰林展现出了一个八级钳工、一个父亲所能调动的全部能量和韧性。
他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
找到街道居委会,找到知青办,拿出机械厂的正式录用证明(虽然是临时工),反复陈述家庭困难(他老伴身体不好),恳求将谭胜利的名字从下乡名单中撤下来。
他甚至不惜放下一直以来的傲气,去找了厂领导,几乎是老泪纵横地表达感激,并保证儿子一定珍惜机会。
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难和不确定,政策的口子并不好开。
但是,机械厂这块金字招牌和那份难得的录用证明,最终还是起到了关键作用。
谭胜利在即将出发的前三天,下乡通知被暂缓,他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被成功截留!
当谭峰林拿着最终盖好章,同意谭胜利留城参加集体所有制企业工作的批复文件时,这个一向强硬的老钳工,在街道办的门口,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第二天晚上,华灯初上。
杨国柱一家刚吃完晚饭,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李秀兰打开门,愣住了。
只见门外站着谭峰林和他的儿子谭胜利。
谭峰林手里拎着两瓶用报纸仔细包好的汾酒,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
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有局促,有羞愧,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激。
身后的谭胜利,一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青年,低着头,手里也提着两盒水果罐头。
“国柱兄弟,秀兰妹子……”
谭峰林的声音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道:“我……我带胜利,来看看你们。”
杨国柱闻声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也怔住了。
李秀兰下意识地想让开门口,又有些犹豫。
谭峰林把东西往前提了提,脸上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带着恳求,道:“能……能让我们进去说句话吗?”
杨国柱沉默了几秒,侧开了身,道:“进来吧。”
狭小的屋子里,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谭峰林把礼物放在墙角,搓着手,显得十分不安。
谭胜利更是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国柱兄弟,秀兰妹子。”
谭峰林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道:“我谭峰林……是个浑人!”“以前……以前是我猪油蒙了心,听信闲话,在厂门口……对不住你们!我给你们赔罪!”
说完,他竟对着杨国柱和李秀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杨国柱和李秀兰都吓了一跳,连忙避开。
“老谭,你这是干什么!快别这样!”杨国柱上前扶住他。
谭峰林直起身,眼圈已经红了,道:“要不是厂里……”
“要不是有这个组装车间,给了胜利一条活路,我……我真是……”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用力抹了把脸。
他拉过身后的儿子,道:“胜利,过来!给杨叔、李婶,还有术旺兄弟道歉!谢谢人家!”
谭胜利涨红着脸,上前一步,笨拙地鞠躬,道:“杨叔,李婶,术旺哥,对不住!以前……是我家不对,我……我也谢谢你们!”
他话语朴实,却带着真诚。
李秀兰看着这父子俩,想起自己前几日在水房的失态,想起这些日子的委屈,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杨国柱心情也是复杂难言,他叹了口气,道:“老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厂里成立新车间,是领导的决定,是为了解决大家伙的实际困难。”
“胜利有了着落,是好事。”
“以后,让孩子们好好干就行。”
谭峰林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胜利要是不好好干,我打断他的腿!”
他又再三道谢,态度谦卑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坐了一会儿,谭峰林父子便起身告辞,无论如何不肯多留。
临走,谭峰林紧紧握住杨国柱的手,声音低沉郑重,道:“国柱兄弟,这份情,我谭峰林记下了!以后在厂里,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绝无二话!”
送走谭家父子,杨国柱和李秀兰看着墙角那堆并不算贵重,却情意沉重的礼物,相对无言。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是家属院寻常的喧闹。
杨术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一场险些酿成械斗的冲突,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化解。
这其中,有厂领导平衡局势的智慧,有徐科长惜才举荐的功劳,或许,也有他那台粗糙电风扇无意中撬动的契机。
他看到了父亲的宽容,看到了谭峰林作为父亲的卑微与感激,也看到了时代洪流下,小人物挣扎求存的不易。
舆论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但杨术旺知道,生活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