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离下班铃声还有半小时，杨国柱便有些坐不住了。
一整天，他在一车间操作机床时都有些心神不宁。
耳边回荡着门卫老王头的提醒，还有车间里工友们若有若无的议论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他想象着儿子独自在工具房里，面对一堆破铜烂铁和冷言冷语，该是何等委屈和艰难。
“唉，这孩子……”
杨国柱心里叹了口气，非常担忧，就跟车间主任王向东打了个招呼，提前离了岗。
他打算去看看儿子，哪怕帮不上忙，陪着说说话，宽慰几句也是好的。
他甚至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准备告诉儿子，一时的挫折不算什么，咱们这个临时保安来的没问题，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带着满心的担忧和作为父亲的柔软，杨国柱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走向那座位于厂区角落的工具房。
越靠近，他越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敲打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工具房的门虚掩着。
杨国柱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和汗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门口，正伏在工作台前的儿子杨术旺。
然而，预想中儿子垂头丧气的场景并未出现。
杨术旺正专注地调整着工作台上的某个东西。而真正让杨国柱脚步顿住，瞳孔骤然放大的，是工作台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粗糙简陋的装置。
没有外壳，电机和复杂的齿轮连杆赤裸地暴露在外，连接的电线像藤蔓一样缠绕，支架是几块铁片歪歪扭扭焊在一起的，看上去焊接痕迹很漂亮，扇叶也能看出是手工敲打的痕迹，边缘打磨的很光滑，破台钳底座也进行了打磨，也进行了打磨。
就是这样一堆破烂，此刻正在工作！
那几片手工敲打的扇叶，正以稳定的速度旋转着，发出嗡嗡声，声音并不刺耳的轻鸣，带起一阵阵清晰而持续的气流，吹动了杨术旺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工具房里闷热的空气。
更让杨国柱目瞪口呆的是，那装置的核心部分——装着扇叶的机头，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自动地左右摇摆！
“嘎吱……嘎吱……”机械摩擦声虽然有点儿缺润滑油，却很稳当。
它能吹风！它还能自己摇头！
杨国柱张着嘴，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脸上的担忧和沉重，如同被风扇吹走的尘埃，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所取代。
他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个高中生，用一下午时间，从一堆废料里，真的造出了一台能摇头的电风扇？
“爸？您怎么来了？”
杨术旺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父亲呆立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顺手拨动了一下工作台上的一个自制旋钮，风扇的转速明显加快，风声变得更响；他又按了一下另一个开关，摇头机构应声停止。
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更是将杨国柱从震惊中彻底唤醒。
“这……这……”
杨国柱几步冲到工作台前，围着那台还在嗡嗡作响的风扇转了两圈，伸出手，感受着那实实在在的风力，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还在微微发热的电机，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道：“老四……这……这真是你一下午弄出来的？！”
“嗯，材料都是厂里的边角料，徐科长批的。”杨术旺语气有点儿小得意，假模假样的装作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才！我儿子是个天才！”杨国柱猛地一捶了杨树旺一下，脸上的震惊瞬间被狂喜和自豪淹没。
他一把抓住杨术旺的胳膊，因为激动，手都有些颤抖，道：“走！快跟我走！”
“爸，去哪儿？”杨术旺被父亲拽得一个趔趄。
“去找徐科长！找徐继顺！”
杨国柱声音洪亮，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脸上兴奋得泛着红光，道：“让他看看！”
“看看我儿子弄出了什么好东西！”
“看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说我儿子是凭关系进来的废物！”
杨国柱此刻腰杆挺得笔直，拉着杨术旺，几乎是冲出了工具房，直奔技术科办公室。一路上，遇到相熟的工友打招呼，他都只是匆匆点头，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技术科长徐继顺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看到杨国柱风风火火地拉着儿子闯进来，不由得一愣，道：“老杨？你这是……”
杨国柱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杨术旺抱在怀里的那个简陋风扇，道：“徐科长！快！快看看我儿子弄出了什么！”
“电风扇！能吹风，还能自己摇头！一下午！就用那些废料弄出来的！”
徐继顺的目光落在那个裸露着电机和齿轮的装置上，身为技术人员的敏锐让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寻常。
他推了推眼镜，凑近仔细观看，打开电源，亲自伸手感受了风力和观察了摇头机构的工作状态。
越是细看，他眼中的惊讶之色越浓。
这装置虽然粗糙简陋，但是电机固定平稳，传动机构设计巧妙，尤其是那个实现摇头的连杆齿轮组合，思路清晰，绝非胡乱拼凑。
这已经超出了小打小闹的范畴，展现出了扎实的机械设计和动手能力。
“这……这真是你独立完成的？”徐继顺看向杨术旺，语气严肃而认真。
杨术旺点了点头，他看着徐继顺和激动未平的父亲，知道时机到了，从包里掏出一卷绘制清晰、标注详尽的草纸，在徐继顺面前缓缓展开。
“徐科长，爸，这台风扇只是验证想法。”
杨术旺的声音沉稳有力，指向图纸，道：“这是我设计的，更适合规模化生产的电风扇全套图纸，包括零部件分解、加工工艺和装配流程。”
徐继顺的目光立刻被图纸吸引了过去。
那上面的设计比他刚才看到的实物更加完善和精妙，结构合理，标注专业，甚至考虑到了生产效率和成本控制。
杨术旺看着两位长辈震惊的表情，抛出了他深思熟虑的想法，道：“如果我们机械厂，能成立一个专门的电风扇组装车间，哪怕一开始规模小一点，用厂里的边角料和闲置产能，是不是就能生产出这样的电风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徐继顺和父亲，语速不快，继续道：“现在很多职工子弟，像谭师傅家的胜利一样，都面临着下乡的问题。”
“如果这个车间办成了，是不是就能解决一部分子弟的就业岗位？”
“让大家能留在城里，留在父母身边？”
最后，他提到了关键点，道：“这样一来，我们和谭师傅家的矛盾，是不是也有了缓解的余地？”
“我们不是抢了他儿子的工作，而是有可能，为他儿子、为更多像他儿子一样的年轻人，创造一个新的工作机会。”
工具房里安静下来，只有那台简陋的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发出“嗡嗡”的声响，将清凉的风送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也吹动了徐继顺和杨国柱心中的波澜。
徐继顺看着图纸，又看看眼前目光沉静、思路清晰的年轻人，再想想厂里日益突出的子弟就业问题以及与谭峰林的紧张关系，心中瞬间翻腾起巨浪。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发明，而是一个可能搅动整个厂区格局的、大胆而富有远见的提议！
杨国柱更是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那一刻，他意识到，儿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