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寂静并未持续。
或者说,那只是濒死之人意识消散前的错觉。
当云渺的意识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沦,即将归于虚无时,一点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温暖,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火,轻轻触碰到了她即将溃散的最后一点灵光。
那温暖,源自她心口的位置。
确切地说,是源自那枚紧紧贴着她心口、已然布满裂纹、却在最后关头并未完全坠落、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吸附在她残躯之上的——地脉心石。
心石并未完全碎裂。在云渺以身为桥、强行引导“地脉之枢”那毁灭性力量的最后瞬间,心石内部最深处的、与云渺血脉和灵魂已初步融合的那一丝本源联系,以及北境尊者留在其中那点微不可察的守护道韵,被彻底激发了。
心石没有试图去阻挡那毁灭性的力量——那无异于螳臂当车。它所做的,是在云渺的身体与灵魂即将被那力量彻底撕碎、湮灭的刹那,拼尽自身最后一点灵性,将云渺最核心的一缕神魂本源,以及她体内那早已破碎不堪、却蕴含着朔寒传承最后印记的“朔寒玉珏”碎片,强行包裹、拉扯,拽入心石自身那同样濒临崩溃的内部核心空间。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如同在火山爆发的熔岩流中,用一片即将融化的叶子去保护一滴水。
地脉心石为此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其表面的冰蓝与土黄光泽彻底黯淡,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几乎与一块普通的、濒临碎裂的石头无异。但它终究是做到了,在绝对的毁灭中,为云渺抢下了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此刻,在心石内部那狭小、混沌、且正在缓慢崩塌的核心空间里,云渺最后那缕微弱到极致的神魂,如同风中残烛般飘摇。她“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混沌和濒临彻底消散的虚弱。陪伴她的,只有几片同样黯淡、几乎失去所有灵性的玉珏碎片,在心石力量的勉强维系下,围绕着她缓缓旋转。
她还“存在”,但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亡”。
……
而在心石之外,在“源初之地”那光海与白玉空间交接之处,时间并未停止。
云渺那残破的身躯,在被心石强行拽走核心神魂后,失去了最后支撑,如同真正的沙雕般,彻底化作了无数细微的光尘,混合着点点冰蓝与土黄的碎屑,缓缓飘散在汹涌的能量乱流中,最终消逝无踪。
“不——!!!”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萤,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那悲鸣中蕴含的痛苦与绝望,甚至暂时压过了她正在进行的、与“地母祭灵”污染核心的艰难融合与净化进程。
金色的光流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和紊乱。
“稳住!小丫头!”一个苍老、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直接在萤混乱的识海中炸响,“你想让她白白牺牲吗?!”
是苗青石!他在关键时刻,不顾自身油尽灯枯,强行凝聚最后一丝神魂之力,以黑苗族古老的“心音秘术”,直接与萤的意识对话。
“她以命为你铺路,为你争取这唯一的生机!你若此时崩溃,不仅救不回她,所有人,包括这南疆大地最后的希望,都将随你陪葬!想想她的嘱托!想想你自己的选择!”
苗青石的声音如同鞭子,狠狠抽在萤几乎要放弃的意识上。
云姐姐……以命铺路……嘱托……选择……
萤的识海中,闪过云渺最后那疲惫却释然的笑容,闪过她挡在自己身前、以身为盾的背影,闪过她引导那毁灭性力量时的决绝……
“啊——!!!”
萤发出了一声更加高亢、却不再仅仅是悲恸、而是混杂了无尽愤怒、不甘与决绝的呐喊!金色的光流骤然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炽烈!
“我不会让云姐姐白死!我不会让大家的牺牲白费!你这肮脏的怨恨与痛苦——给我净化!!”
她将所有的悲伤与愤怒,都化作了净化与守护的动力!金色光流如同燃烧的火焰,更加凶猛地冲刷、净化着“地母祭灵”污染核心中的污秽与怨恨!
得到了云渺最后引导而来的、最纯粹“地脉之枢”力量的支持,萤的净化进程陡然加速!
那被灰黑锁链缠绕的光影,在纯粹源初之力的冲刷和萤“源初之血”的同化安抚下,反抗与怨恨越来越弱,哀鸣声也逐渐变得平缓,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疲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
缠绕她的灰黑锁链,寸寸断裂、消散,化为虚无。
她那原本污秽扭曲的光影,在金色火焰的灼烧与源初之力的滋养下,开始褪去黑暗,重新变得纯净、柔和。最终,化作一团温暖、宁静、散发着淡淡乳白光晕的女性光影,面容模糊,却充满了慈悲与沧桑。
她(纯净的地母祭灵意识残留)缓缓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萤那由意识构成的金色光影,传递出一股感激、解脱与祝福的意念,然后……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光影缓缓变淡、散开,化作无数乳白色的光点,如同春雨般,融入了周围的光海,也有一部分,悄然融入了萤的“源初之血”与意识之中。
这并非吞噬,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融合与传承。萤继承了“地母祭灵”部分最纯净的本源记忆和守护地脉的职责,而“地母祭灵”那积累了千年的痛苦与污染,则被彻底净化、归散于源初之地。
与此同时,那株作为“封印之枢”的巨大玉树虚影,也发生了变化。
没有了污染核心的挣扎与冲突,玉树的光芒稳定下来,不再明灭不定。树干上那些复杂的天然纹路流转着柔和的乳白光泽,树心处那显化的“地脉之枢”光团,也缓缓收敛了狂暴的气息,重新变得内敛、稳定,只是其散发出的本源波动,似乎比之前更加活跃、更加……充满生机。
整个“源初之地”的震荡平息了。光海恢复了平静的流动,只是其中蕴含的生机之力,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精纯。
净化,成功了。
萤那金色的意识光影,缓缓从光海深处收回,重新凝聚在她那闭目站立在门前的身体之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淡金色的眼瞳,除了原本的清澈与温暖,更增添了一份历经沧桑的深邃与庄严。额头盛开的金莲印记光芒内敛,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她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纯净、厚重、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这“源初之地”融为一体。
她成功了。她净化了“地母祭灵”,继承了部分地脉守护的权责,自身也完成了从“圣血者”到“源初守护者”的蜕变。
但代价,是惨重的。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云渺消散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涟漪,以及……地面上,那枚布满裂纹、毫无光泽、仿佛随时会碎成粉末的灰扑扑石头——地脉心石。
萤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无声滑落。她颤抖着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心石。心石入手冰凉,沉重,仿佛一块普通的顽石,只有最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与云渺同源的波动。
“云姐姐……”她将心石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
然后,她的目光才看向角落里的文渊等人。
文渊拄着刀,单膝跪地,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喘。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亲眼看着云渺如同烟花般在自己眼前消散,那种无力与悲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阿木和岩沙兄弟瘫坐在地,满脸泪痕,眼神空洞。阿土躲在阿木怀里,小声啜泣着。苗青石靠坐在岩壁下,脸色灰败如纸,气息微弱,但眼中却有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悲痛、欣慰、沉重、担忧交织。
玄素、白羽依旧昏迷,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悲伤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白玉空间。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剧烈、更加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伴随着“诅煞”那充满了无尽贪婪与暴怒的咆哮,从众人来时的水潭通道方向,狠狠撞了进来!
整个白玉空间再次剧烈震动!穹顶的钟乳石簌簌掉落,地面龟裂!“净门”外的水潭通道入口处,坚硬的岩石如同纸糊般被撕裂、挤压,一个庞大、扭曲、由浓郁得化不开的灰黑色雾气构成的、勉强能看出模糊人形轮廓的恐怖存在,正疯狂地试图挤入这个纯净的空间!
是“诅煞”的本体!它在外面疯狂冲击了这么久,终于趁着“源初之地”内部能量剧烈波动、封印略有松动的间隙,强行破开了部分通道阻碍,即将侵入这最后的庇护所!
虽然“地母祭灵”的污染核心已被净化,但“诅煞”本身是那污染千年积累、结合了地脉阴煞死气形成的独立邪物,并未随之消散。失去了“地母祭灵”这个“锚点”和“囚笼”,它反而像是摆脱了部分束缚,变得更加狂暴和……饥渴!它感受到了“源初之地”那无与伦比的纯净生机,更感受到了萤身上那新鲜、强大、同源却又“背叛”了它的“源初之血”!
它要吞噬这里的一切!尤其是萤!
“它……来了……”苗青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中满是绝望。以他们现在残存的力量,如何对抗这几乎与部分地脉本源纠缠千年的恐怖邪物?
文渊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疯狂的决绝。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让我来。”
一个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是萤。
她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将那块黯淡的心石小心地放入怀中贴身处。然后,她向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面前,面向那正在疯狂涌入的灰黑色恐怖存在。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那扭曲的邪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责任与……冰冷的杀意。
“你的怨恨,你的痛苦,已经结束了。”萤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大地在低语,“但你以这怨恨为食,污染地脉,残害生灵,其罪难赎。”
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额头金莲印记光芒流转,与她心脏处那融合了“源初之血”与净化后“地母之心”力量的淡金色晶体产生共鸣。
“我,以‘源初守护者’之名,以净化后的地脉权柄为引——于此,剥夺你窃取与污染的一切力量!”
话音落下,整个“源初之地”的光海似乎都向她掌心汇聚!那株玉树虚影也微微摇曳,垂落下一道道乳白色的光丝,融入她的力量之中。
萤的掌心,一点璀璨到极致的金色光芒亮起,迅速扩大,化作一个缓缓旋转的、内部仿佛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虚影流转的淡金色光轮!
光轮出现的刹那,那正在涌入的“诅煞”本体猛地一滞,发出惊怒交加的咆哮!它从那光轮中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那是源自地脉本源的、最高层次的“剥夺”与“净化”权柄!是它这窃取污染了千年力量的邪物的绝对克星!
“不——!!你这叛徒!窃贼!把力量还给我!!” “诅煞”发出疯狂的意念嘶吼,更加拼命地想要挤进来,灰黑色的触手如同潮水般涌向萤!
萤眼神冰冷,毫无畏惧。她将掌心的金色光轮,朝着那涌来的灰黑色邪物,轻轻一推。
“归源——净化。”
金色光轮无声无息地飞出,迎风便长,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笼罩了小半个白玉空间的金色光圈,当头朝着“诅煞”罩下!
光圈所过之处,浓郁的灰黑色雾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淡化、消散!构成“诅煞”本体的那些最精纯的污染能量和阴煞死气,被金色光圈强行抽取、剥离,然后在那光圈内部的日月星辰虚影流转中,被迅速净化、转化,还原为最原始、温和的地脉阴气,散入四周。
“诅煞”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在金光中疯狂挣扎、扭曲、缩小!它试图反抗,试图逃离,但那金色光圈仿佛带着整个“源初之地”和地脉本源的意志,死死锁定了它,如同磨盘般缓缓转动,无情地碾磨、净化着它的一切!
这是位格与权柄的碾压!萤在继承了净化后的“地母祭灵”部分权责后,在这“源初之地”,对“诅煞”这种地脉衍生邪物,拥有着近乎天敌般的克制力!
整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那曾经让他们绝望的恐怖存在,就在那缓缓旋转的金色光轮下,被一点点净化、剥离、最终……彻底消散,只留下一缕精纯的、无主的、温和的地脉阴气,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诅煞”,这个困扰了南疆地脉千年、引发了无数惨剧的邪物,就此彻底湮灭。
金色光轮完成使命,缓缓缩回,重新化作一点金光没入萤的掌心。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脸色略显苍白。施展这种层次的权柄力量,对她而言消耗也是巨大的。
白玉空间内,一片死寂。
只有水潭通道处破碎的岩石,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威胁……解除了?
文渊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让他们一路逃亡、死伤惨重、近乎绝望的恐怖存在,就这样……被萤挥手间净化了?
萤转过身,看向众人。她眼中的金色缓缓收敛,恢复了平常的淡金色,只是那份深邃与庄严依旧。她走到文渊面前,看着这个悲痛欲绝却依然坚守的男人,轻声道:“文大哥,外面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云姐姐她……”
她再次将怀中那块黯淡的心石取出,捧在手心:“我能感觉到,云姐姐没有完全消失。她的最后一点神魂和玉珏碎片,被心石保护了下来,就在这里面。但是……非常非常微弱,而且心石本身也受损严重,几乎灵性全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唤醒她,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云渺可能还“存在”,但那种存在状态,与死亡几乎没有区别,而且可能随时会彻底消散。
文渊看着那块灰扑扑的石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无力淹没。就算云渺还有一丝残魂在,以他们现在的能力,如何挽救一块几乎破碎的心石,唤醒一个濒临消散的神魂?
苗青石挣扎着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地脉心石……乃地脉本源精华所凝,与南疆大地同寿……只要不是彻底崩碎成粉,便有缓慢自我修复的可能……只是这过程……可能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以及……合适的环境和能量滋养……至于云姑娘的神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朔寒玉珏虽碎,但其传承道韵或许仍有残留……若能将心石置于地脉纯净旺盛之处,假以时日,或许……有一线生机,能孕养出新的灵性,甚至……温养云姑娘的残魂,使其不散……但这只是理论,且需要的时间……恐怕要以百年计……甚至更久……”
百年?甚至更久?
这对于凡人寿命而言,几乎等同于无望。
刚刚因为消灭“诅煞”而升起的一丝振奋,再次被沉重的现实压下。
萤握紧了手中的心石,淡金色的眼眸中闪过坚定的光芒:“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要等上百年千年,我也一定会找到办法!云姐姐是为了救我们、救南疆才变成这样的,我绝不会放弃!”
她看向这片纯净的“源初之地”,感受着其中浩瀚的生机与地脉源力:“这里,或许就是最适合温养心石和云姐姐残魂的地方之一。但……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她的目光投向那扇依旧洞开、连接着外面世界的“净门”。
“南疆的浩劫还未结束。天柱峰的封印在持续消耗,归寂教的阴谋还未彻底粉碎,外面的生灵还在受苦。”萤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断,“我必须出去。以‘源初守护者’的身份,去梳理紊乱的地脉,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去完成云姐姐……和我们未竟之事。”
她看向文渊、苗青石、阿木等人:“文大哥,苗爷爷,你们伤势沉重,需要静养。这‘源初之地’暂时安全,又有纯净地脉之气滋养,是疗伤的最佳之地。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等我处理完外面的事情,再回来接你们,或者……找到更好的办法。”
文渊摇头,挣扎着站直身体:“不,我跟你一起出去。我的伤不碍事。我答应过云姑娘,要保护好大家,现在……我也要替她,保护好你。”
他的眼神不容置疑。失去了云渺,他不能再让萤独自去面对外界的危险。
阿木和岩沙兄弟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眼神坚定。阿土紧紧抓着阿木的手,虽然害怕,却没有退缩。
苗青石看着众人,叹息一声:“老朽这副身子,出去也是拖累。我便留在这里,照看玄素道长和白羽道友,顺便……研究一下这‘源初之地’和心石,看能否找到加速修复的法子。”
萤看着众人,心中温暖而酸楚。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险阻,但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
“好。”她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手中黯淡的心石,然后小心地将其递给苗青石,“苗爷爷,云姐姐……就拜托您了。”
苗青石郑重地接过,如同接过千钧重担。
萤转身,再次面向那洞开的“净门”,以及门外未知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南疆。
她额头的金莲印记微微亮起,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光晕。
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只是这一次,带走的,是沉重的责任与希望;留下的,是破碎的传承与漫长的等待。
而在那枚布满裂纹的灰扑扑心石最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冰蓝光芒,极其缓慢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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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