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寒冷,潮湿。
以及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水银,灌满了每一寸骨骼和灵魂。
云渺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浮。没有梦,只有断续的、尖锐的痛苦,来自过度透支的经脉,来自强行引爆三种力量对冲的反噬,来自那枚在丹田中重新沉寂、却依然如同芒刺在背的“寂灭核心”。
还有……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温和悲伤的女声余韵,萦绕在意识的最深处。
“谢谢……孩子……小心……‘门’……”
“门”?什么门?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漫长岁月。一丝微弱的、带着土腥味和淡淡清新气息的凉风,吹拂在脸上,将云渺从无边的沉沦中,轻轻拉回了一丝。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动仿佛灌了铅的眼皮。
视线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昏黄。然后,一点摇曳的、温暖的火光,映入眼帘。
是……篝火?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石板上,身上盖着一件不知谁的、带着血迹和汗味的外袍。篝火在不远处燃烧着,驱散着周围的寒意和潮湿,火焰噼啪作响,带来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意。
目光缓缓移动。
文渊靠坐在对面的石壁下,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他裸露的上半身,包扎着几处新的、浸出淡淡血迹的布条,显然是处理过伤口。他的刀,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阿木和岩沙兄弟蜷缩在篝火另一侧,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睡梦中也不时抽搐一下,显然伤势和之前的惊吓并未平复。阿土挨着阿木,小脸脏兮兮的,眼角还挂着泪痕,睡得正沉。
苗青石、玄素、白羽依旧昏迷,被安置在远离篝火、相对避风的角落,身上也盖着衣物。萤……云渺的心猛地一提,目光急急搜寻。
萤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下垫着柔软的苔藓和枯草。她依旧昏迷着,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但额头上那个火焰印记,此刻却异常地……平静?没有光芒,没有搏动,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仿佛一个普通的胎记。
云渺能感觉到,自己布下的封印还在,虽然更加脆弱,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岩浆上,但至少暂时没有崩溃的迹象。那枚“寂灭核心”也沉寂着,似乎因为之前在“地母禁域”中的过度吸收和后续的消耗,而陷入了某种“疲惫”状态。
她稍稍松了口气,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云姑娘!你醒了?”
文渊立刻睁开了眼睛,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锐利而关切。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眉头一皱,动作顿住。
“别动……”云渺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文渊从旁边拿起一个用巨大叶片卷成的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微微冒着寒气的水。他小心地挪过来,扶起云渺的头,将水凑到她唇边。
冰凉甘甜的液体入喉,缓解了干渴和灼痛。云渺贪婪地喝了几口,才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
“我们……在哪里?我昏迷了多久?”她低声问,目光扫视着这个新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狭小的天然石穴,空间不大,但足够容纳他们这些人。石穴一侧,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出口,外面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空气也比之前“地母禁域”中清新许多,虽然依旧阴冷潮湿,却没有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污染和死气。
“大概……两个时辰。”文渊的声音也很疲惫,“从那个裂缝逃出来后,我一直往前跑,直到完全听不到后面的动静,也感觉不到那股邪气,才找到这个相对隐蔽的石穴。大家……都伤得不轻,我只能草草处理一下。你……你怎么样?你最后用的那个法术……”
他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担忧。当时云渺身上爆发的能量乱流和随后力竭倒下的样子,让他心惊肉跳。
“我没事……暂时。”云渺苦笑,内视己身。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丹田空虚,朔寒之力几乎耗尽,连玉珏都显得黯淡;地脉心石与她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极其微弱,心石本身也光芒内敛,仿佛陷入了沉睡。唯一“活跃”的,大概就是那枚被重重封印、却依然顽固存在的“寂灭核心”了。
强行发动“三才逆乱”,几乎是拿命在赌。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但反噬的严重,也远超预期。她现在的状态,比一个普通人好不了多少,甚至更虚弱。
“苗老他们……”云渺看向昏迷的几人。
“苗老气息还算稳定,但一直没醒。玄素道长和白羽道友……伤势太重,我只能尽力止血,喂了些伤药,但……”文渊摇摇头,语气沉重,“尤其是玄素道长,神魂受损,寻常药物恐怕……”
云渺的心一沉。玄素道长是为了掩护白羽报信、保护地脉节点才重伤被俘,如今又……
“萤姑娘……她身上的封印,似乎暂时稳住了,但……”文渊欲言又止。
“我知道。”云渺明白他的意思。萤现在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她的封印随时可能崩溃,而他们现在,几乎失去了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能力。
“这里安全吗?外面是什么情况?”云渺问。
“暂时还算安全。我查看过,石穴外面是一条地下溪流,水质清澈,没有污染迹象。溪流流向深处,不知道通往哪里。附近也没有发现邪物或者异常的气息。”文渊顿了顿,“不过……这里的地形,很奇怪。”
“奇怪?”
文渊点点头,神色有些困惑:“我们逃出来的那条石缝,非常狭窄曲折,而且……似乎有某种‘引导’?我带着你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沿着最容易走、阻力最小的路在跑,然后就到了这里。这个石穴的位置,还有外面的溪流……都像是……被人特意‘安排’过,至少是经过简单修整的。而且……”
他指向石穴内侧,一块相对光滑的岩壁:“那里,有些痕迹。”
云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篝火摇曳的光芒映照下,那块岩壁上,依稀能看到一些极其古老、已经大半被岁月磨平的刻痕。那些刻痕并非天然形成,而像是某种……文字或符号的残余,风格与她之前在“地母禁域”岩壁上看到的邪恶壁画截然不同,更加古朴、简洁,甚至带着一种……肃穆感。
她心中一动,强撑着坐起一些,示意文渊扶她过去看看。
凑近了,借着火光仔细辨认。那些刻痕确实非常模糊,边缘圆润,仿佛被水流或时光冲刷了千万遍。但她还是从一些残留的笔画和结构中,隐约辨认出……这似乎是古苗文的一种变体?而且,其中几个残缺的符号,竟然与苗青石手抄册最后那些密文符号,有几分神似!
“这里……可能曾经是某个古老部族的临时避难所,或者……祭祀前准备的地方?”云渺猜测道。与“地母禁域”那邪恶祭坛的关联,让她不得不产生联想。
“小心‘门’……”她忽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
门?难道指的是某个特定的“门”?还是泛指某种“通道”或“界限”?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苗青石,忽然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皮颤动,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苗老!”云渺和文渊连忙回到他身边。
苗青石艰难地睁开眼,眼神依旧浑浊,但比之前清明了一些。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当目光落在云渺脸上,尤其是她眉心那黯淡的玉珏印记和手中毫无光泽的地脉心石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们……逃出来了?”苗青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暂时安全了,苗老。”文渊低声道,“您感觉怎么样?”
苗青石没有回答,而是挣扎着,将目光投向石穴内侧那块有刻痕的岩壁。看了半晌,他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里……是‘守门人’的……前哨……”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守门人?前哨?”云渺和文渊对视一眼。
“地母祭坛……真正的守卫……并非只有‘祭灵’……还有世代相传的‘守门人’部族……”苗青石喘息着,努力组织着语言,“他们……守护通往祭坛的‘门’……也监视着被污染的‘诅煞’……但千年前大乱后……‘守门人’部族……据说……已经断绝了……”
他指向岩壁上的刻痕:“这些……是‘守门人’的密文……记录着……警告……和……通往‘净门’的……路径……”
净门?
“您是说,这里可能有通往安全地带的路径?或者……能对抗‘诅煞’的地方?”文渊急问。
苗青石微微点头,又缓缓摇头,眼神更加复杂:“‘净门’……是‘守门人’最后的庇护所……也是……净化仪式……和……封印‘门’的……地方……但记载模糊……而且……千年过去……谁也不知道……那里……是否还安全……是否……还有‘守门人’存在……”
希望与不确定性交织。
但无论如何,这总比困在这里,或者退回“地母禁域”面对“诅煞”要好。
“路径……在哪里?”云渺问。
苗青石的目光,缓缓转向石穴的出口,那条传来潺潺流水声的方向。“顺溪而下……见到……三岔石笋……向左……遇水潭……潭底……有暗流……通向……‘净门’……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再次溢出黑血,显然说出这些信息已经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精力。
“苗老,您先休息。”云渺连忙道,示意文渊照顾好他。
知道了可能有出路,但前路依然未知。而且,他们现在的状态……
云渺看着昏迷的众人,看着气息微弱的萤,感受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丹田和剧痛的经脉。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能否平安找到并穿过那个所谓的“净门”?“净门”之后,又是什么?
但留在这里,同样是等死。食物、药品几乎耗尽,伤员需要更好的环境和治疗。更何况,“诅煞”虽然暂时被甩脱,但谁知道它会不会找到这里?或者,这附近是否还有其他危险?
必须做出决定。
“文大哥,”云渺看向文渊,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决断,“等大家稍微恢复一点体力,我们立刻出发,沿着溪流,寻找苗老说的‘净门’。留在这里,不是办法。”
文渊重重点头:“好。我来准备。云姑娘,你先抓紧时间调息,哪怕恢复一点点力量也是好的。”
云渺没有逞强,她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尝试运转朔寒心法。但干涸的经脉和空空如也的丹田,让功法运行得极其艰难、滞涩,每前进一丝,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玉珏沉寂,心石沉睡,她能调动的力量微乎其微。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篝火的噼啪声中缓慢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阿木和岩沙兄弟陆续醒来,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有了行动能力。阿土也醒了,乖巧地没有哭闹,只是紧紧跟着阿木。苗青石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但呼吸还算平稳。玄素和白羽依旧毫无起色。
文渊用能找到的材料(主要是坚韧的藤蔓和树枝),制作了几个简陋的担架,用来抬运完全无法行动的苗青石、玄素、白羽和萤。云渺虽然虚弱,但坚持自己行走。
准备停当,众人熄灭篝火,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个暂时的避难石穴。
外面,果然是一条清澈见底、水流潺潺的地下溪流。溪流两侧是湿滑的岩石和茂密的、喜阴的蕨类植物。空气清新阴冷,除了水流声,一片死寂。
他们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文渊走在最前探路,阿木和岩沙兄弟一左一右抬着一个担架(苗青石),云渺自己行走,同时以微弱的朔寒之力维持着另外两个担架(玄素、白羽)和萤的冰担悬浮,这几乎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极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溪流蜿蜒曲折,地势逐渐向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三根巨大的、从洞顶垂落、几乎触及水面的钟乳石笋,呈品字形排列,正是苗青石所说的“三岔石笋”。
按照指示,他们转向左边一条更窄的支流。又走了不久,一个不大的、水色幽暗的深潭出现在眼前。潭水冰冷刺骨,深不见底,水面平静无波。
“潭底暗流……”文渊看着幽深的潭水,眉头紧锁。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要潜入潭底寻找暗流,还要带着这么多伤员,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悬浮在云渺身边的、承载萤的冰担,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
萤依旧昏迷,但她额头那个一直平静的火焰印记,此刻却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温暖柔和的暗红色光晕。光晕并不邪恶,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指引意味。
光晕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轻轻触碰到了幽暗的潭水。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平静的潭水中心,无声地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扩散处,潭水竟然开始变得透明、澄清!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污垢被悄然抹去。
紧接着,潭水底部,一点柔和的、乳白色的光芒,缓缓亮起,越来越清晰。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纯净、厚重、充满生机的气息——正是之前在那污染祭坛惊鸿一瞥的、属于真正“地母祭灵”的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比那时清晰、稳定了许多!
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条倾斜向下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石质通道入口。
通道的尽头,似乎有更加广阔的空间,以及……一扇紧闭的、由某种温润白玉雕刻而成的、布满古朴花纹的巨门的轮廓!
“净门……”苗青石不知何时又苏醒过来,看着潭底的光芒和那扇巨门的虚影,喃喃道,眼中泪水混浊,“‘守门人’的……指引之光……竟然……还在……她……她在帮我们……”
他口中的“她”,显然指的是那残存的、纯净的“地母祭灵”意志。
萤额头的微光,与潭底的乳白光芒交相辉映,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跟着光……下去……”苗青石用尽最后力气说道。
没有犹豫的余地了。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也是被“认可”的路径。
文渊深吸一口气,率先跃入变得清澈的潭水。水温依旧冰冷,但那种阴寒死气却消失了。他确认了通道入口安全后,示意上面的人下来。
云渺将最后的朔寒之力化为几个巨大的气泡,包裹住担架上的伤员和冰担上的萤,自己也跃入水中。阿木和岩沙兄弟、阿土紧随其后。
在萤额头微光和潭底白光的双重指引与庇护下,他们顺利地沉入潭底,进入了那条倾斜向下的光滑通道。
通道并不长,很快,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浮出了水面,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地下空间。
这里,没有阴森的死气,没有污秽的雾气。头顶是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如同星空般的钟乳石穹顶。脚下是温润的白玉铺就的地面,干净得不染尘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异香。
而在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扇高达三丈、通体由温润白玉雕琢而成、表面流淌着水波般柔和光华的宏伟巨门。
门扉紧闭,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鸟虫鱼,以及无数古老而庄严的祭祀场景。一股浩瀚、纯净、古老、仿佛能包容一切又守护一切的意志,从这扇门上散发出来。
这就是……“净门”。
在巨门之前,白玉地面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早已褪色、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纹路的古朴麻布长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皮肤紧贴着骨骼,仿佛已经在这里坐化了不知多少岁月。
他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维持着一个古老的冥想姿势。身上没有丝毫生气,也没有死气,就像一块与这白玉地面、与这扇巨门融为一体的石头。
但云渺、文渊,甚至刚刚被气泡送上岸、依旧虚弱的苗青石,都在看到这个身影的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坚守与庄严。
这,就是最后一代“守门人”吗?
他在这里,守了多久?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面对着这扇门,履行着古老的誓言?
而在他交叠的双手之下,白玉地面上,用指尖深深划刻着几行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古苗文:
“净门永镇,邪祟莫开。
守誓于此,魂归地脉。
后来者鉴:门后乃‘源初之地’,亦为‘封印之枢’。欲净天地,需启此门;然门启之时,亦是考验降临之刻。慎之,慎之。”
源初之地?封印之枢?
启门,才是考验的开始?
众人看着这宏伟的巨门,看着门前寂然坐化的守门人遗骸,看着那充满警告的遗言,刚刚因为找到安全之地而升起的一丝希望,再次被沉重的现实和未知的抉择所取代。
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似乎只是来到了另一个更宏大、更关键难题的起点。
而此刻,一直昏迷的萤,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她额头的火焰印记,再次亮起了微光,这次,却是指向了那扇紧闭的“净门”。
门扉之上,那些雕刻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图案,似乎也与之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光华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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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