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自白宸离开天宸圣城已是过去了三个月。
他没有御空而行,也没有借助任何代步的妖兽或法器。
一袭青衫,一个简单的行囊,如同一位最普通的游学士子,用双脚丈量着这片辽阔的北域大地。
他的脚步不快,每日不过行百里,遇城则入,遇村则歇,遇山则登,遇水则渡。
他看过城池的繁华,见过坊市的喧嚣,也见过乡野的宁静。他看到在天宸盟那强有力的秩序之下,这片曾因战乱而满目疮痍的土地,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
曾经的盗匪绝迹了,昔日的关隘被撤除了,一条条崭新的商路如同新生的血脉,将一座座孤立的城池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他走过一处处曾被战火洗礼的战场。
在落凤坡,他看着那早已被风雪掩盖的枯骨,仿佛还能听到那日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哀嚎。他没有半分怜悯,一个新兴势力的崛起必然要踏着旧势力的尸骸。
这是天道,亦是人道。
他亦曾在深夜,独自一人登临黑风山脉的顶峰,俯瞰那座曾盘踞着血狼帮,如今却已人去楼空的山寨。
感受到山脉的深处,那头三眼魔猿正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的洞穴之中不敢踏出半步。
这一切,都在他的眼中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三个月后,他终于走到了北域的边界,一座名为“风陵渡”的边陲重镇。
此地,是北域通往中域最重要的关口,南来北往的商队与修士在此汇聚,使得这座边陲小镇呈现出一种远超其规模的繁华与混杂。
……
风陵渡,悦来客栈。
这是镇上最大,也最是鱼龙混杂的客栈。
一楼的大堂之内人声鼎沸,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烈酒的醇香与烤肉的焦香。
白宸寻了一个靠窗的角落,点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两碟小菜,便安静地坐着,听着邻桌那些修士的高谈阔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方小小的江湖。
“听说了吗?丹阳宗这个月新出了一炉紫金丹,据说能让归一境的修士,凭空增加三成的破境几率!一经发售,便被炒到了十万灵石一颗的天价!”
“十万灵石?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一个面容沧桑的散修,灌了一口烈酒,自嘲地笑道,“咱们这些人,能买得起几颗百宝楼的聚气丹,便已是邀天之幸了。那丹阳宗的东西,是给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准备的。”
“说起天之骄子,”
邻桌的另一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们可知,最近中域神兵阁的少阁主,亲率了一支队伍,也来了我们北域地界?”
“神兵阁少阁主?那可是与丹阳宗圣子齐名的人物!他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北域做什么?”
“嘘!小声点!”
那人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才继续说道,“我听一个从中域来的商队护卫说,他们好像是为了前些日子,天宸盟与百城盟的那场大战而来。”
此言一出,周围数桌的修士,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那场大战不是十几年前就结束了吗?百城盟惨败,虚天境的盟主魏苍生都逃了。”
“嘿嘿,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人得意地卖起了关子,“你们可知,那百城盟背后站着的是谁?是玄阳宗!当年玄阳宗的执法长老,一位虚天境六重的强者,亲自率领数百归一境精锐,前去铁壁城问罪!”
“嘶——!”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虚天六重,数百归一境!这等阵容,足以轻易踏平北域任何一个势力!
“结果呢?”有人急切地追问。
“结果?”
那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古怪,充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结果,那支大军,连同那艘蛟龙飞舟,在铁壁城外如同人间蒸发!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
“什么?!”
“不可能!这绝对是谣言!”
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紧接着,便是更加巨大的哗然与质疑。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据说,那神兵阁的少阁主,便是为了查清此事而来。他们似乎动用了一件名为‘光阴镜’的异宝,想要回溯那日战场的光影,却发现那片天地,竟是连因果都被一股无上伟力强行抹去了!什么都查不到!”
这一下,再无人质疑。
所有人都被这个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事实,骇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这天宸城……究竟是什么来头?难道,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一位比道宫境还强的老怪物?”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议论纷纷之际,客栈的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见一行七八个身着统一火红色劲装,衣角绣着一柄精致小剑标记的年轻男女,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衣,面容俊朗,眼神却无比倨傲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这群人年纪虽轻,但个个气息沉凝,修为最低的,竟也在炼魄之境!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锦衣青年,一身修为更是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归一境三重!
他们所过之处,那些原本还在高谈阔论的散修们,竟是下意识地噤声,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眼中充满了敬畏与忌惮。
“神兵阁!”
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那火红劲装与小剑标记,正是中域霸主“神兵阁”内门弟子的统一服饰!
“小二!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雅间给我们腾出来!再把你们店里所有拿得出手的酒菜,都给本少爷上上来!”
一名弟子随手扔出一块上品灵石,砸在柜台之上,姿态嚣张无比。
店小二哪敢怠慢,连滚带爬地便要去清场。
锦衣青年却是摆了摆手,他目光扫过这喧闹的大堂,嘴角牵起一抹轻蔑的弧度,淡淡说道:“不必了师兄,就在这大堂用膳,也正好让我们见识一下,这北域的风土人情究竟有多淳朴。”
他故意将“淳朴”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正中央最好的几张桌子,高谈阔论起来,声音丝毫没有压低的意思。
“呵,北域……当真是蛮荒之地。走了这么久,连一个像样的城池都未曾见到。这空气中的灵气,更是稀薄得可怜,难怪连一个虚天境都出不了。”
“可不是嘛。要我说,那什么天宸城,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件一次性的禁忌法宝,侥幸灭了玄阳宗的队伍罢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竟敢学人家开什么英雄会,简直是贻笑大方!”
“就是!等少阁主用‘光阴镜’查明了真相,将那禁宝的底细弄清楚。这北域,还不是任由我们神兵阁拿捏?”
他们的对话肆无忌惮,让周围那些北域本地的修士一个个脸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角落里,白宸依旧在自顾自地喝着茶,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刺耳的言论。
就在此时,那为首的锦衣青年,似乎是说得口渴了,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却立刻“呸”的一声,将茶水尽数吐在了地上。
“什么破茶!寡淡无味,如同马尿!也配拿来给本少爷喝?”
他将那青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满脸的嫌恶。
大堂之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客栈老板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是小店招待不周,我……我这就去给您换最好的雪顶灵茶!”
“滚!”
锦衣青年一脚将那老板踹开,眼神中充满了残忍的戏谑,“你们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茶?今日本少爷便让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开开眼,什么才叫真正的茶!”
说着,他竟从自己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一套精致无比的紫砂茶具,以及一小罐散发着氤氲灵气的茶叶。
“此乃我神兵阁后山,千年悟道茶树上所产的茶叶,每一片都蕴含着一丝剑道真意。非宗师之手以无根之水,经九转回龙之法冲泡,不得其真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引来天地间的灵气,化为无根之水,以精妙的控火之术将其煮沸,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而又精准,举手投足间竟隐隐有剑气流转。
很快,一股远比之前浓郁了百倍的奇异茶香便弥漫了整个大堂。那茶香之中,竟真的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锋锐剑意,让在场的修士闻之都觉得自己的神魂为之一清。
“好……好茶!好手段!”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与艳羡。
锦衣青年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将那冲泡好的第一杯茶,递给了身旁一位面容姣好的师妹,笑道:“林师妹,请。”
那位林师妹接过茶杯正欲品尝,一个清朗温和却又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自角落里淡淡地响了起来。
“可惜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清晰地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与世事无争的青衫少年身上。
锦衣青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眼神阴冷地盯着白宸,寒声道:“阁下此话何意?”
白宸没有看他,只是将自己杯中那早已凉透的茶水缓缓地倒入窗外楼下的水洼之中。
他看着那清澈的茶水,与那浑浊的泥水混在一起,平静地说道:
“悟道茶,取其‘道’。无根水,取其‘纯’。九转回龙,取其‘势’。”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法亦是好法。”
“只可惜,冲泡之人,心中有傲,有鄙,有炫,唯独……没有静’。”
“心不静,则势散。势散,则道不存。”
白宸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惋叹。
“再好的茶,再好的水,入了你这颗被名利所污的凡心,最终也不过是一杯,失了真味的浊水罢了。”
“暴殄天物,如何不可惜?”
这番话如暮鼓晨钟,又如九天惊雷狠狠地砸在了锦衣青年的心头!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杯还在散发着异香的茶水,只觉得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无形的利剑,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与伪装,直指他道心的最深处!
是啊,他冲泡此茶真的是为了品其真味吗?
不,他只是想炫耀,想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不凡,彰显神兵阁的底蕴!
他的心开始乱了!
“噗——!”
心神失守之下,锦衣青年只觉得喉头一甜,竟是当场喷出了一口逆血!
他那引以为傲的剑心,在这一刻竟是出现了一道细微,几乎无法弥补的裂痕!
“师兄!”
周围的神兵阁弟子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将他扶住。
他们再看向那个角落里的青衫少年时,眼中已再无半点轻视,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恐惧!
言语,竟能伤人道心?!
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
他们想上前质问,却发现那个角落的座位上早已人去楼空。
只留下那半杯未曾喝完冰冷的浊茶,以及一个足以让他们铭记一生,甚至化为心魔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