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管理办公室的朝九晚五,对陈小鱼而言,像一场缓慢的窒息。窗明几净的格子间,规律的键盘敲击声,同事们讨论着绩效考核与项目进度,一切都井井有条,却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他负责整理的旧档案堆在角落,散发着故纸堆的霉味,与他记忆中河水的腥涩气息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完成分内工作,然后在下班铃响的第一时间,脱下那身象征束缚的制服,重新变回那个走向河岸的独行者。
他的“钓场”转移了。不再是光鲜的示范带,而是上游人迹罕至的支流河口、下游被废弃码头的阴影笼罩的洄水湾、或是城市扩张边缘那些即将被填埋的野塘。这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统一的垃圾桶和指示牌,只有疯长的芦苇、锈蚀的管道和自然演替的痕迹。在这里,他才能找回与河流最直接的、未被修饰的联结。
他不再使用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专业设备。他的钓具就是最普通的竹竿和手线,鱼饵是现场挖的蚯蚓或面团。钓鱼,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也是他重新校准感官的仪式。他需要凭借眼力观察水色流速,凭借手感感知水下地形,凭借嗅觉分辨空气中异常的气味。他将父亲手札里那些近乎失传的“望、闻、问、切”的土法经验,重新拾起,并融入自己对现代污染物的认知。
几天下来,那些被官方监测网络忽略的蛛丝马迹,渐渐在他脑海中连成了模糊的线索图。
“清源水产”那辆可疑的货车,出现得更有规律了,总在周二和周四的凌晨四五点,出现在下游那个废弃的货运码头。陈小鱼几次潜伏在远处的芦苇丛中,用高倍望远镜观察。他们倾倒的“鱼”状态依旧不佳,而且,他敏锐地注意到,每次倾倒后,附近水域会短暂泛起一片极细微的、不自然的油膜,在晨曦中呈现彩虹色,很快又消散在宽阔的江水中。
他还发现,在光河一条早已断流、但雨季仍有汇入的支渠入口,新建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识为“生态补水泵站”的小房子。泵站看起来很新,但周围土壤有异常板结和褪色现象,像是泄漏过什么化学物质。他假装问路,与附近菜农闲聊,得知这泵站“有时深夜会响,排出的水有点味儿”。
更让他不安的是,通过以前在环保圈内极有限的人脉,他隐约听到风声,市里某位主管领导的亲戚,与“清源水产”的一位隐名股东关系密切,而“清源水产”正在积极游说,试图拿下整个光河流域的“水生态养护”大单。
零碎的线索,像水下的气泡,不断冒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有人在系统性地、披着“生态治理”的外衣,进行某种更隐蔽的污染或造假行为,其目的,或许是为了套取政府项目资金,或许是为了给沿岸地块开发铺路,甚至可能涉及更复杂的利益输送。
但他没有证据。所有的怀疑,都停留在观察和推测层面。他需要更实在的东西,需要能沉入水底、牢牢钩住真相的“铁证”。
一个深夜,陈小鱼在小屋的天台上,借助微弱的光线,再次改装他的钓具。他选了一根极细但坚韧的碳素线,在线端,他没有绑鱼钩,而是小心翼翼地系上了一个用防水胶囊包裹的、纽扣大小的ph值连续记录仪。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微型、最不易被察觉的监测设备。他又在鱼线上方一段距离,加了一个小铅坠和一小块遇水会缓慢溶解、释放无害荧光剂的特殊材料。
他的计划很大胆:下一次“清源水产”的货车出现时,他要在远处,利用夜色和芦苇的掩护,将这支特制的“探测竿”抛到他们倾倒点附近的水域。铅坠让线沉底,荧光剂标记大致位置。ph记录仪会连续记录下水体酸碱度的变化。如果他们的倾倒物有问题,很可能会引起水质的瞬间异常波动。他不需要拍到倾倒过程,只需要拿到水质变化的客观数据,作为突破口。
这是一个风险极高的行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别无选择。官方渠道已经对他关闭,他只能依靠这种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
周五凌晨,天色墨黑,江风凛冽。陈小鱼像幽灵一样潜行到预定的观测点,一处远离道路、芦苇密布的河滩。他裹紧旧夹克,将身体尽可能低地伏在潮湿的泥土和枯草中,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冷浸透骨髓。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引擎声。那辆“清源水产”的货车,准时出现了。
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看着那两个黑影熟练地卸下筐子,走向水边。就是现在!他估算着距离和风向,用尽全身技巧,将手中的“探测竿”奋力抛出。鱼线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弧线,铅坠带着线端悄无声息地没入目标水域。
他紧紧握住鱼竿,感受着水下的动静。几分钟后,岸边的黑影完成倾倒,迅速驾车离去。江面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陈小鱼没有立刻收线。他耐心等待了半个小时,让记录仪有足够的时间工作。然后,他才开始极其缓慢、谨慎地收线。每一寸鱼线的收回,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怕线被挂住,怕记录仪丢失,更怕黑暗中突然射来的手电光。
终于,线头顺利收回。他一把抓住那个湿漉漉的防水胶囊,迅速藏入怀中,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撤离了现场。
回到小屋,锁好门,他才在台灯下颤抖着打开胶囊。取出记录仪,连接电脑。数据下载的进度条缓慢移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当曲线图最终显示在屏幕上时,陈小鱼的瞳孔猛然收缩!
在“清源水产”倾倒的时间点,ph值记录显示了一个极其尖锐、短暂的陡降,随后缓慢恢复,但基线比倾倒前明显偏酸性!这种变化模式,绝非正常鱼类放流或普通水体扰动所能解释,强烈暗示了具有酸性的化学物质的瞬间注入!
他的手心沁出冷汗。这不是猜测,这是证据!虽然还不够充分,但这是一把可以撬开裂缝的钥匙!
他立刻将数据多备份,并准备了一份匿名的、简要的情况说明,打算通过最可靠的渠道,递交给少数几位他知道仍保持操守的老记者和退休专家。他不能直接对抗,但他可以尝试从外部点燃火苗。
就在他准备发送信息的前一刻,他的老人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听。
“是陈小鱼先生吗?”一个低沉而陌生的男声。
“是我。哪位?”
“有些关于光河的事情,你可能会有兴趣。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河湾,一个人来。”对方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陈小鱼握着手机,心脏狂跳。“老地方”河湾?是他常去独自钓鱼的那个僻静河湾!对方是谁?是警告?是陷阱?还是……新的线索?
他走到窗边,望向黑暗中寂静的城市。水面下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加汹涌、复杂。他刚刚抛出的鱼钩,似乎不仅钩到了水下的证据,也惊动了岸上某些隐藏的势力。
独钓者不再孤独。但危险,也以更直接的方式,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