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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槐下团圆

民国九年十一月初八的晨光,刺破庆阳城头的硝烟,照在一片狼藉的官道上。范庆浩牵着枣红马,站在一处垮塌的山梁前,眉头拧成了疙瘩。原本宽阔的官道被滑坡的黄土埋得严严实实,裸露的岩石像獠牙般刺向天空,昨夜的余震还在持续,时不时有碎石从崖上滚落,砸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浩哥,这路怕是过不去了。”小李的小舅子王虎攀上旁边的土坡,手里的长矛往地里插了插,“底下全是虚土,马车一压就得陷进去。”他刚说完,脚下的土块就簌簌往下掉,吓得赶紧退了回来。

范庆浩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车队,十八辆马车歪歪扭扭地停在雪地里,像一串受伤的甲壳虫。范福廷和范福安站在马车车辕上,苍老的声音响起,指挥着马车的行进方向,棉帽上落满了雪,看着像两个雪人;女人和小一些的孩子都们缩在车厢里,透过车帘的缝隙紧张地张望;几个受伤的伙计躺在最后一辆马车上,范庆浩的女儿范槐秀由于自小常在范庆隆医馆玩耍,耳濡目染之下对医药较为熟络,此时正跟着范庆隆给伤员们换药——范庆隆这位从北京城宫绣堂到兰州扶正堂,自从失去至亲后就一心痴迷医学,并在此小有成就的范家老中医,在这次地震中一手持银针,一手开药方,真正倒成了救死扶伤的活菩萨。

“庆隆哥,伤员怎么样?”范庆浩走过去,掀起马车的棉帘。车厢里弥漫着草药味,三个伙计躺在铺着毡子的底板上,腿上的伤口用布条缠着,渗出血迹的地方结了层黑痂。范庆隆正指挥着范槐秀用瓷碗捣着草药,自己有些花白的胡子上沾着药汁:“皮肉伤倒好办,就是老陈的腿伤了骨头,得找个安稳地方养着,经不起颠簸。”

老陈是跟着范庆浩从洪洞来的伙计,在地震中被房梁砸中了腿,此刻疼得额头冒汗,却咬着牙不肯哼一声。范庆浩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先给他服点止痛的草药,咱们绕路走。”

老马赶着马车凑过来,手里的地图被冻得硬邦邦:“往南绕三十里,有个废弃的驿站,那边有条小路能通到宁县,就是得翻两座山。”他指着地图上的一道虚线,“我年轻时走镖走过,就是路窄,马车不好过。”

“再难走也得走。”范庆浩拍板,“王虎带两个人在前头探路,遇到险情就鸣枪;庆林带着女人们看好孩子,别让他们乱跑;庆隆哥,你跟在伤员车边,随时照看;老马,你熟悉路况,领着头车走。”他把任务一一分派下去,最后看向小李,“咱们俩断后,防止有人掉队。”

车队掉头往南时,余震又来了。大地像被巨人摇晃的摇篮,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远处的山峦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随时会整体垮塌。王虎在前头挥舞着长矛,把挡路的树枝劈断,成了队伍里最矫健的探路者,时不时回头喊一声:“这边路滑!当心车轮!”

翻第一座山时,最险的是一段窄得只能容下一辆马车的崖路。外侧是百丈深的沟壑,内侧是摇摇欲坠的土崖,范庆浩让人卸了马,和伙计们一起推着马车走,马蹄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得用破布裹着才敢挪动。范福廷的马车走到半路,突然一阵余震袭来,车轮猛地往崖边滑去,吓得车帘里的女人们尖叫起来。

“快拽住!”小李眼疾手快,扑过去抓住马车的辕杆,王虎和几个伙计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马车往内侧拉。范庆浩则抱着崖边的一棵歪脖子树,用身体顶住车帮,枣红马和套在车辕上的小马“渠生”似乎也知道危险,拼命往回拽,四蹄在冰面上刨出深深的蹄印。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把马车安全推过崖路,每个人的棉衣都被汗水浸透,在寒风里冻成了硬壳。

夜里宿在废弃的驿站,土坯房的屋顶塌了一半,只能勉强遮雪。范庆隆在墙角生了堆火,把捣碎的草药敷在老陈腿上,又给其他人熬了驱寒的姜汤。范福廷打开樟木箱,从里面摸出几块干硬的馍馍,分给孩子们:“慢点吃,垫垫肚子就好。”

“这地震到底是咋回事?”范庆林啃着馍馍,声音发颤。白天在路上遇到逃难的流民,说震中在海原、固原一带,那里的县城整个陷进了地里,死人像麦捆子似的堆着,听得人头皮发麻。

范庆隆叹了口气:“地龙翻身,是天要变了。”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以前就听说康熙年间海原就震过一次,死伤十多万。这次怕是更厉害。”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王虎警惕地举起长矛,却见是两个穿着军服的人,举着火把在雪地里吆喝:“长官有令!凡流民一律登记造册,无路条者就地扣押!”

范庆浩赶紧迎上去,递上路条和两匹绸缎:“官爷,我们是洪洞商号的,带家眷返乡,有正经路条。”那两个当兵的看了路条,又掂了掂绸缎,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丢下句:“安分点!别往人多的地方凑,小心被当成乱民抓了!”

众人这才知道,地震后各地军阀查得更严了。流民像潮水似的往南涌,饿极了就抢,不少地方已经戒严,连县城都不准随便进。接下来的路,不仅要防余震,还得躲官差,走得越发艰难。

过宁县时,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端着枪,谁靠近就开枪示威。范庆浩没办法,只能绕到县城后的小路,让王虎他们搭人梯,把孩子们一个个从城墙上递过去,再把马车拆开,零件分批运过护城河,在城外重新组装。等所有人都过了城,已是三天后,范庆隆的药箱空了大半,连给孩子们充饥的馍馍都见了底。

“再撑撑,到了西安就好了。”老马给枣红马喂了把豆子,这匹马连日劳累,瘦得肋骨都凸了出来,一旁已经长得跟枣红马有些相似的小马“渠生”也是无精打采。他望着东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透着微光,像是希望的眼睛。

十二月初,车队终于抵达西安。这座古城虽也受了地震影响,却比庆阳安稳得多,街上已有了年节的气氛,卖春联的摊子支了起来,红纸上的“福”字在寒风里招展。范庆浩包下城外码头边的一处客栈,让众人好生休整,自己则带着小李去码头打听水路,顺便让范庆林去城里采购物资并打听打听关于地震的消息。

“去风陵渡的船倒是有,就是贵。”码头的船老大搓着手,眼睛盯着范庆浩腰间的铜烟盒,“地震后黄河水流得急,船工都要加钱,而且只载货物不载人。”

范庆浩咬了咬牙:“钱不是问题,人货都得走。”他让小李搬来一箱茶叶,“这些你先拿着,不够我再补。”船老大掂了掂茶叶,眉开眼笑:“范掌柜爽快!三天后有艘货船去风陵渡,我给你们留个舱位。”

在西安休整的五天,是这段旅程中最安稳的日子。范庆浩让人买了些面粉,女人们蒸了白馒头,孩子们终于能吃饱饭;范庆隆去药铺抓了药,给老陈换了新的夹板;小李和他的小舅子王虎则带人把马车好好检修了一番,给车轮裹上厚厚的铁皮。

十二月初十,货船启航。范庆浩让人把马车拆开,和货物一起装上船,老弱妇孺则挤在货舱里。黄河水裹挟着冰凌奔腾而下,船身摇晃得厉害,不少人晕船,吐得昏天黑地。范福廷跟范福安坐在舱门口,望着浑浊的河水,像是在祈祷一路平安。

船过潼关时,遇到了巡河的北洋军炮艇。士兵们登船检查,翻出了小李和王虎他们防身的刀枪,非要说是私藏军火。范庆浩赶紧递上路条和五块银元,又让小李搬出两匹绸缎,那军官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抢走了两箱茶叶。

“这些兵痞,比土匪还狠。”老马望着炮艇远去的背影,气得直骂。范庆浩却只是苦笑——只要人能平安到洪洞,丢点东西算什么。

十二月十七,船抵风陵渡。过了黄河就是山西地界,范庆浩让人重新组装好马车,沿着汾河古道一路北上。山西境内果然安稳得多,虽然关卡依旧不少,但看到洪洞晋商商会的路条,大多顺利放行。离洪洞越近,众人的心情越迫切,连赶车的老马都哼起了山西小调。

民国九年腊月初二十八这天,天刚蒙蒙亮,范槐青就站在洪洞县城的东门上,踮着脚往南望。前几日收到范庆浩的电报,说今日就到,他一早就拉着宋狗宝守在城头,手里还攥着范庆玄让他准备的红绸——按规矩,接亲眷要挂红,图个喜庆。

“青哥,你看!那是不是马车队?”宋狗宝指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出现了一串黑点,正慢慢往这边移动。范槐青揉了揉眼睛,突然跳起来:“是!是咱家的马车!”他转身就往城下跑,“快告诉庆玄叔和庆复叔去!”

范庆玄正在院子里打坐,听到消息,缓缓睁开眼,眉心的青光闪了闪。范庆复扶着门框,望着城门的方向,激动得又咳嗽起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车队抵达东门时,范庆浩勒住缰绳,望着城头飘扬的红绸,突然鼻子一酸。枣红马像是认出了熟悉的地方,打了个响鼻,加快了脚步。城门口,范庆玄、范庆复、范槐青、宋狗宝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车队,都跑了过来。

“庆玄!”范庆浩跳下马,一把抱住迎上来的范庆玄,眼泪再也忍不住,“我们回来了!”

范庆玄拍着他的背,声音有些沙哑:“回来就好。”他看向马车里的众人,范福廷抱着牌位箱,在吴淑玲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来,吴淑玲手里还牵着范庆玄的带二儿子刚刚四岁的范槐礼,身后七岁的范槐明一掀开车帘就叫了一声“爹”,然后噌一下一跳下马车,直奔范庆玄怀里。大家相视一笑,所有的话都在不言中。

其他人也互相搀扶着下车,看着眼前的青石板路和高大的城墙,眼泪汪汪地抹着脸。孩子们则好奇地打量着宋狗宝,这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正举着糖葫芦朝他们笑。

“先回家。”范庆玄招呼着,“大家一路辛苦了,院里炖了肉,熬了粥,就等你们了。”

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沿着东大街往院子走。范庆浩的“洪槐商号”已经开了半年,伙计们看到掌柜回来,都跑出来帮忙卸车。街坊邻居也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把整条街都堵得满满当当。

回到收拾一新的院子,范福廷第一件事就是请祖宗牌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樟木箱,将三十多块檀香木牌位一一摆在正厅的神龛上,又把九天圣母的神龛请出来,点上三炷香,领着众人磕头祭拜。香烟缭绕中,范庆玄站在最后,望着牌位上的名字,指尖掐着诀印,低声念诵着古老的祝词。

中午的家宴摆在院里的石榴树下,虽然天寒地冻,却挡不住众人的热情。范庆浩让人杀了头猪,炖了满满两大锅,又摆上洪洞的特色吃食——蒸饭、油糕、牛肉丸子,香气飘出老远。

范庆复端着酒杯,走到范庆隆面前:“庆隆哥,我敬您一杯。”范庆隆笑着抿了口酒,“洪洞这地方好,水土养人。”

小李和老马的家眷也被请入席,老马的老伴给宋狗宝塞了块油糕:“这孩子真机灵,跟我家孙子差不多大。”小李的妻子则和女人们凑在一起,说着路上的见闻,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范庆玄和范庆浩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都露出了笑意。“商号的生意怎么样?”范庆浩问,给自己倒了杯酒。

“还行,”范庆玄点头,“乔会长很照顾,上个月还接了笔给太原府供货的生意。”他看向范庆浩,“兰州的族人,都来了?”

“能来的都来了,”范庆浩叹了口气,“有几家没走脱,说是舍不得祖坟……庆歆他们也没来,说是要真有动荡就回夫家老家去。”他没再说下去,举起酒杯,“不说这些了,来,敬祖宗,敬大槐树!”

两人碰了碰杯,酒液入喉,带着汾酒特有的辛辣,却暖得人心头发热。院外的风穿过巷子,吹得石榴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大槐树静静矗立,仿佛在守护着这个历经劫难终于团圆的家族。

范庆玄望着天上的流云,想起半年前在槐树下画符的情景,又想起地震中挣扎求生的日夜,突然明白——所谓根脉,从来不是一块牌位、一棵树,而是血脉相连的族人,是无论历经多少劫难,都要相守在一起的信念。

深冬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众人身上,暖融融的。这顿迟到的团圆饭,吃得格外香甜,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大槐树下,回到了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未来的日子或许还有风雨,但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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