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黄河惊涛
西安城的晨雾还没散尽,范庆玄已站在客栈的天井里,对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凝神细看。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铜剑,剑鞘上的缠绳已被汗水浸得发潮——这是他连续第三夜没睡安稳了,黄河渡口的凶险,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庆玄,一切都准备妥了。”范庆浩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跨进院门,粗布包袱皮上印着淡淡的油渍,里面是连夜赶制的硬面馍,混着些许盐粒,能顶饿。他眼窝下泛着青黑,手里攥着张揉得发皱的纸,“这是黄河帮的老马头画的渡口图,说最险的是‘鬼门滩’,水流比别处急三倍,船过那儿得闭眼冲。”
范槐青正蹲在地上教宋狗宝系鞋带,宋狗宝的布鞋前掌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狗宝别怕,过了河就有白馒头吃。”他哄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自己却紧张得手心冒汗——前夜他去码头打听,听一个船工说,上个月有艘渡船在鬼门滩翻了,三十多个人只活了两个,尸体顺着黄河漂了三天,才在浅滩上找到零碎的衣衫。
老马牵着骡马从后院出来,每匹牲口的鞍桥都缠了三道粗麻绳,蹄子上裹着浸过桐油的麻布。“这几日我跟庆浩老板一起四处打听,终于有了些收获,跟黄河上以摆渡为生的黄河帮也搭上了关系,通过帮里的关系,介绍了摆渡经验最丰富的张老七,他的船在下游泊着,等咱们,”他压低声音,往范庆玄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半斤重的腊肉,“这是给船老大张老七的见面礼,黄河帮的人吃硬不吃软,得让他知道咱懂规矩。”
范庆复从怀中地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三枚银元,边缘都磨得发亮。“这是我一路上攒的,看实在不行,就给码头上那些当兵的……只求能平安过河。”这一路的奔波,让他衣服的袖口都磨出了洞,露出细瘦的手腕,也没舍得换。
几人不敢耽搁,趁着城门刚开,混在逃难的人群里出了西安北门。官道两旁的荒草长到半人高,风一吹,露出底下横七竖八的枯骨,有的骷髅头里还塞着半块没吃完的草根。宋狗宝吓得往小李怀里钻,小李赶紧捂住他的眼睛,可那股混杂着腐臭的风,还是顺着领口往怀里钻。
走了五日,远远望见潼关城楼时,黄河的咆哮声已如闷雷般滚来。浑浊的河水在峡谷里奔腾,浪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炸开,像无数碎金,却又带着能撕碎一切的力道。码头上挤满了人,数百个难民像被赶进圈的羊,挤在三道木栅栏后,个个伸长脖子望着停泊的船只,眼里的绝望比黄河水还要深。
“走西边的栅栏,”范庆浩指着最右侧的队伍,那里多是带牲口的行商,“我刚才瞅见,那队的伍长收了个老乡的烟袋,抬手就放行了。”
他们刚站定,就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士兵推倒在地,怀里的陶罐摔得粉碎,里面的小米混着泥水渗进土里。妇人扑过去想捡,却被士兵一脚踹在背上,“哭啥哭!再哭把你娘俩扔河里喂鱼!”
范庆玄默默从包袱里掏出个窝头递过去。妇人愣了愣,接过窝头先塞给怀里的孩子,自己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排到日头偏西,才轮到他们过第一道岗。范庆浩把自己凭借印象在客栈事先仿造的兰州商会文书递过去,又悄悄往伍长手里塞了块银元。伍长掂了掂,眼神在宋狗宝胳膊上的伤疤扫了扫,又看了看老马牵着的马,嘴角撇了撇:“进去吧,别在里面耍花样。”
二道岗的搜查更严。两个士兵戴着白手套,把他们的包袱翻得底朝天,连范庆玄贴身的罗盘都被拆开,铜针在士兵手里转了三圈,才被扔回来。“这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士兵啐了口唾沫,却没注意到范庆玄悄悄把三枚铜钱攥进了手心。
过了三道岗,终于看见黄河帮的张老七。这汉子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伤疤,最吓人的是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据说是早年在一次摆渡翻船时被黄河里的礁石划破的。范庆浩让老马把在西安准备的那块腊肉抵到张老七手里,“范老板?”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结果腊肉回身递到了身边一个年轻船工手里,另一只手里的旱烟杆在船板上磕了磕,“船备好了,再等半个时辰,水势会缓些。”
他指的是艘中等平底木船,船板黝黑,接缝处抹着桐油,散发着呛人的气味。船帮上有个碗口大的洞,用铁皮钉着,显然是被浪头撞的。四个船工正用麻绳把跳板捆在岸边的木桩上,绳子勒得他们肩膀上的皮肉陷下去,像挂了道红痕。
“先上牲口。”张老七吐了个烟圈,“把马眼蒙上,过鬼门滩时别让它们惊了。”
老马解下骡马的眼罩,范庆玄掏出黄纸朱砂,在每匹牲口的额头都点了个红点,嘴里念念有词。一路上一直跟着老马的那匹枣红马最是躁动,刚踏上跳板就尥蹶子,前蹄差点把船工踢进水里。张老七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马嚼子,低声骂了句“畜生”,不知怎的,那匹枣红马竟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人刚站定,张老七突然喊了声“起锚”。船工们合力拉起铁锚,“嘎吱”的绞盘声里,木船缓缓离岸。刚到河心,原本还算平稳的水面突然掀起巨浪,像一堵黄墙迎面压来!
“是鬼门滩的浪!”张老七脸色骤变,手里的橹猛地往下压,木船在浪尖上剧烈摇晃,船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宋狗宝吓得尖叫,死死抱住小李的脖子。范槐青没站稳,被浪头掀得撞在船帮上,额头磕出个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腥又咸。
“抓牢船舷!”范庆浩大喊,自己却被一个巨浪拍在身上,呛了好几口黄河水,那水又腥又涩,混着泥沙,刮得喉咙生疼。他看见范庆玄怀里的铜镜“哐当”掉在船板上,正往船边滚,再差一寸就掉进水里,赶紧扑过去一把抓住,手指被船板上的木刺扎出血,也顾不上疼。
张老七站在船尾,像尊铁塔,任凭浪头打在他身上,手里的橹左右翻飞,每一次摆动都用尽全身力气。“左满舵!”他吼道,声音盖过了涛声,“把压舱石往左边挪!”两个船工冒着被甩下去的风险,拖着沉重的压舱石往左侧挪,脚下的船板被踩得“咚咚”响,有块木板已经裂开了缝,河水顺着缝隙往船舱里灌,在船板上积成了小水洼。
最惊险的是那匹枣红马,它受了惊,在船上疯狂乱蹦,蹄子把船板踩得“咚咚”响,有块木板已经裂开了缝,河水顺着缝隙往船舱里灌。“按住它!”张老七急得满头大汗,要是船板被踩穿,所有人都得喂鱼。范庆玄忍着肋骨的疼痛,扑过去抓住马缰绳,可这匹马力气太大,带着他在船上拖了好几步。危急关头,他突然右手成剑指状,对着马的额头比划了几下,似乎是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然后对着马的耳朵低声说了句“嘘——”,枣红马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是浑身发抖,不停地打着响鼻。
张老七趁机调整方向,木船像片叶子似的在浪里穿梭。有好几次,船帮离水面只有寸许,浪头几乎要漫进船舱,都被张老七硬生生扳了回来。船工们个个精疲力尽,有个年轻船工被浪头拍落水中,张老七眼疾手快,扔出根绳子,范庆浩跳下去一把抓住那船工的胳膊,两人合力才把他拉上船。那船工呛了水,趴在船板上咳嗽,吐出的水里全是泥沙。
就这样在鬼门关里闯了一个多时辰,木船终于靠近了北岸。可岸边全是松软的淤泥,船根本靠不了岸。“跳!”张老七吼道,“水只到腰,抓紧牲口!”
范庆浩第一个跳下去,淤泥瞬间没到膝盖,他刚站稳,就看见宋狗宝被小李拽了下来,赶紧迎上去接过扶了一把。宋狗宝的布鞋早就被冲走了,脚踩在淤泥里,冻得直哆嗦。
范庆玄和范槐青护着受惊的骡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挪,马蹄陷在淤泥里,拔出来时带出一串串浑浊的泥水。老马牵着枣红马走在最后,这匹拉了三年车的老马像是知道到了岸边,竟格外稳重,一步一步踩着前面的脚印走,没再乱蹦。
等所有人都上岸时,个个都成了泥人,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回头望去,黄河依旧咆哮,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张老七清点了人数,见没人失踪,咧嘴笑了:“都说了,我张老七的船,翻不了。”
范庆浩掏出十块大洋递过去:“谢张老板救命之恩。”张老七接过大洋,掂量了一下,塞进怀里:“客气啥,都是混口饭吃。”他指了指远处,“往那边走,三里地有个镇子,能歇脚。”
几人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尘土飞扬中,灰色军装格外刺眼——是阎锡山的部队。为首的军官骑着匹黑马,腰间别着柄指挥刀,刀鞘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不好!”范庆玄低呼一声,拉着众人往旁边的芦苇丛躲,“快藏起来!”可已经晚了,骑兵很快就围了上来,为首的军官举起望远镜,厉声喝道:“都给我出来!谁也不许动!”
芦苇丛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足足有上百号,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士兵们端着枪,枪口对着人群,稍有异动就用枪托砸。有个老汉没站稳,被士兵一枪托砸在腿上,“咔嚓”一声脆响,老汉抱着腿惨叫起来,疼得在地上打滚。
“查身份!”军官下了令,士兵们立刻散开,逐个盘问。有个汉子说不出籍贯,被士兵用枪托砸得头破血流;还有个妇人怀里揣着块银圆,被搜了出来,立刻被当成奸细绑了起来,嘴里哭喊着“那是给娃治病的钱”,却没人理会。
轮到范庆玄时,他平静地说:“我们是兰州来的范氏后人,去洪洞大槐树寻祖。”
“寻祖?”军官冷笑一声,手里的马鞭在掌心拍了拍,“有证明吗?”
范庆浩赶紧迎了上去:“长官,路上遭了兵匪,都丢了。”
军官看了一眼一脸堆笑的范庆浩,又看了看范庆玄几人,尤其是宋狗宝胳膊上的伤疤,眼神里满是怀疑:“兰州到洪洞,千里迢迢,就你们几个?”
“还有亲戚,路上走散了。”范庆复补充道,声音有些发颤,一场惊险的渡河,让他在兰州督捕局牢中留下的旧疾又犯了,咳嗽得直不起腰。
军官沉默了半晌,突然指着范庆玄怀里的铜剑:“那是什么?”
“家传的旧物,不值钱。”范庆玄握紧了铜剑,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军官没再追问,挥了挥手:“没身份证明,就是流民。编到第三队,送去晋南修水渠!”
“长官!我们真是去寻祖的!”范庆浩急了,“您就行个方便……”
“方便?”军官的眼神冷了下来,“上个月有伙陕西的奸细,就打着寻祖的旗号,在晋南炸了军火库。你们想跟他们一样?”他指了指远处,“去修水渠,好好干活,三个月后给你们发临时身份证明。不听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士兵们拿出木牌,强行给每个人挂上。范庆玄看着脖子上的“三队十二号”,木牌粗糙的边缘硌着皮肤,却没觉得疼。他摸了摸怀里的铜剑,剑身温热——至少,他们渡过了黄河,离洪洞又近了一步。
远处的黄河依旧咆哮,像是在为他们这一路的艰辛作证。范庆玄知道,修水渠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看了看身边的范庆浩、范槐青、小李、老马,还有紧紧攥着木牌的宋狗宝,心里默默念着:等修完水渠,拿到身份证明,咱们就去洪洞,去看看那棵大槐树,看看祖先生活过的地方。
夕阳西下,把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跟着队伍往营地走,身后是奔腾不息的黄河,身前是未知的前路,可每个人的脚步,都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