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四十一章 乱事迭起
第四十一章 乱事迭起
咸丰八年的雨水,像是要把甘肃的黄土都泡透。兰州周遭连下月余大雨,黄河水势一日猛过一日,浑浊的浪涛拍打着两岸堤岸,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到了七月,一声巨响划破夜空——黄河上那座维系两岸交通的唯一浮桥,竟被暴涨的洪水生生冲断,散落的船只顺流而下,像一片片破碎的叶子。
洪水过境之处,两岸房屋倾颓,田地被淹,哭声喊声此起彼伏。皋兰码头首当其冲,范增鑫苦心经营刚有起色的洪槐商号,就在这片汪洋之中。
那天半夜,范增鑫正和三个伙计在商号后屋打盹,忽然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水声惊醒。那声音不似寻常浪涛,倒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夹着木头断裂的脆响和百姓的惊叫。他抄起油灯冲出屋门,只见码头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洪水卷着泥沙、货物、甚至整扇门板,正朝着商号涌来。
“快跑!”范增鑫嘶吼着,拽起吓呆的伙计,跟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往城西的半山腰爬。雨水劈头盖脸砸在身上,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身后的洪水如影随形,不时有跟不上的人被浪头卷走,惨叫一声便没了踪影。
爬到半山腰的一处高地,范增鑫回头望去,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整个码头已被洪水吞没,他的商号、仓库,连同里面堆积的皮毛、茶叶,都在浊浪中翻滚挣扎,那面刚挂了半年的“洪槐商号”招牌,被水一泡,木字剥落,很快便消失在黄汤之中。
“我的货……我的商号啊!”范增鑫“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插进湿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洪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脸上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伙计们拉他,他却像生了根,怎么也起不来。
洪水退去后,皋兰码头只剩一片狼藉。淤泥里嵌着断裂的船板、泡烂的绸缎、撕成碎片的账本,还有几具肿胀变形的尸体。范增鑫在废墟里扒了三天,只找到半截算盘,那是他从江西带出来的旧物。
范家人聚在皋兰的院子里,看着范增鑫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片沉默。范立强叹了口气:“钱财是身外之物,保住人就好。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为了几十口人的生计,众人合计了一夜,最终咬牙决定:孤注一掷,拿出所有积蓄,去兰州城重开洪槐商号。“兰州是陕甘总督府驻地,城墙高,河堤牢,还有重兵驻守,总比皋兰安稳些。”范立瑜捻着胡须,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
范增鑫和范增垠揣着凑来的银子,在兰州城西大街寻到一处铺面。凭着过去的门路,他们很快重起炉灶,洪槐商号的招牌再次挂起,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日子刚要安稳,祸事又接踵而至。
咸丰十年初春,范增垠从西宁办货回来,整个人像从泥里捞出来的——长衫被划开数道口子,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破布,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他刚进院门就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喊:“西宁……西宁卫被围了!回人暴乱了!”
众人心里猛地一沉。
“他们抢了城外所有商号,见房子就烧,见人就砍……”范增垠声音发颤,带着后怕,“我在东关的铺子被烧了个精光,伙计们没跑出来……我藏在死人堆里,趁乱才逃出来,差一点就……”他说不下去,捂着脸呜呜地哭。
万幸的是,范立强早在众人刚到皋兰时,就带着西宁的家人赶来团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范增辉攥紧了腰间的朴刀,眉头紧锁——西宁乱了,甘肃怕是也难安宁。
果然,没过多久,陕西回乱的消息便传到甘肃,紧接着,甘肃、青海、宁夏各地回乱四起,烽火连天。更糟的是,兰州周边又遭洪水,黄河水竟漫上城墙,浸泡半月有余,城外码头被一扫而空,无数百姓被冲走,连时任陕甘总督沈兆霖,在处理青海回乱返回甘肃的途中,也不幸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
皋兰的宅子里,油灯昏黄,映着几张凝重的脸。范立强、范立瑜坐在上首,范增辉、范增垄分坐两侧,桌上摊着一份官府刚送来的调令。
“东南沿海太平军、洋人的战事还没结束,这边回乱又起来了!这官府要调咱的团练,编入平乱队伍,去打回乱?”范增垄指着调令,声音有些发紧。
范增辉盯着调令上的朱印,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这八十多名团练,是范家最后的护卫力量,派出去平乱,无异于把他们往刀山火海里送。可官府的命令,又怎能违抗?
范立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回乱势大,朝廷的军队都被抽调去东南沿海对付太平军和洋人去了,现在西北无军可用,官府也难。咱范家子弟,不能只想着自保。只是……”他看向范增辉,眼神复杂,“此去凶险,务必当心。”
范增辉站起身,对着众人一揖:“爹,叔,我明白。团练是范家的兵,也是朝廷的兵,既然拿了一部分朝廷饷银,该尽的本分,不能躲。我会带着弟兄们活着回来。”
窗外,风声呜咽,像在诉说着这乱世的艰难。范家人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眼前。而他们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刀,护住身边的人,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艰难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