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南巡风起
乾隆元年的阳光,既有江南的温润,也有西北的炽烈。范家武立于哈密卫的城楼之上,铠甲上的霜尘尚未拂去,目光已越过戈壁,望向更西的远方。自乾隆帝登基,西北边陲虽无大的战事,却仍需警惕零星叛乱与流窜匪患。这几年,他的马蹄踏遍了青海的盐湖、西藏的雪山、张掖的草原、酒泉的戈壁、哈密的绿洲,平叛、剿匪、戍边,长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也锻造出一副能扛住风霜的铮铮铁骨。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摩挲腰间那枚空了的木牌囊——自槐木牌融入范立强眉心,这囊袋便一直空着,却仿佛仍存着先祖的余温。
西宁卫的西王母道场,晨雾尚未散尽。范立强已盘膝坐在主殿的蒲团上,二十岁的青年身着素色长衫,眉目间不见同龄人的躁动,反倒透着一股脱凡出尘的沉静。他白日在书院研习经史,一得空便来道场静坐,指尖轻搭膝头,呼吸匀净如古潭。有香客见他眉心偶尔闪过淡青微光,都说这是“神光照顶”,纷纷上前求问吉凶,他却只是浅笑摇头:“心正则吉,行端则安。”没人知道,静坐时他总能听见细微的玄鸟啼鸣,脑海中会浮现出星河运转、草木生长的虚影,仿佛与天地灵犀相通。
江西义宁州的范氏祠堂,香火缭绕中,范家国的妻子刘氏正带着几个孙辈添灯加香。正中央的神龛里,“九天卫方太乙明素元君”的神位被紫檀木托着,供桌上的青瓷香炉插满了线香;左右两侧,范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整齐排列,族谱龛里的谱牒已续至“增”字辈,墨迹新鲜。刘氏教孩子们认着牌位上的名字,说到范虞时,声音放轻了些:“太爷爷是在梦里走的,乡亲们都说,这是修来的造化。”数年前那个月夜,范虞无疾而终,临终前只说“看见太爷爷在九天阁前招手”,走得安详。
南昌府的豫章书院,此时正是文风鼎盛。在朝廷的扶持下,书院扩建了藏书楼,增修了讲学堂,江浙的大儒、湖广的名士常来此讲学论道,门前的石板路被各地学子的脚印磨得发亮。范家国创立的“凤山学派”已声名远播,主张“经世致用,文理兼修”,既教《论语》《孟子》,也讲《农政全书》《天工开物》,这些年为朝廷输送的人才,既有入翰林的文官,也有去地方的知县,个个务实肯干。
这日,范家国带着一群弟子游学,来到南昌东湖之南的徐孺子故里。西汉名士徐孺子“恭俭义让”的故事流传千年,其后人徐文达在此承袭文脉,正于故宅的庭院中开坛讲学。
“……《严氏春秋》有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夫勤者,非仅手足之劳,更含心智之勉。农夫勤则仓廪实,士子勤则学问进,官吏勤则百姓安,此乃治世之基石……”徐文达站在银杏树下,手持书卷侃侃而谈,台下的听众有士子,有农夫,都听得入神。
范家国与弟子们站在人群外围,听得频频点头。徐文达所言“勤”字,与他“经世致用”的主张暗合,只是细品之下,又觉对方侧重“勤”的形式,却未深论“勤”的前提——若百姓无恒产、无教化,纵有勤心,亦难持久。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袖中的书卷。
台上的徐文达早已注意到这位气质不凡的中年人。见他听得专注,时而颔首,时而沉思,眼神清亮,绝非寻常士子。讲完一段,他当即吩咐家仆:“去请那位先生到舍下一叙,就说徐某想请教经学。”
范家国欣然应约。徐文达的宅院不大,院中种着几竿修竹,堂屋的案上摆着砚台和未写完的文稿,与范家国的简朴作风颇为相投。二人落座后,从《大学》的“格物致知”聊到《中庸》的“致中和”,从《诗经》的“风、雅、颂”谈到《春秋》的“微言大义”,越聊越投机,竟忘了时辰。
“范兄说‘勤需有本,本在教化’,真是点醒我了!”徐文达抚掌大笑,“我先前只重‘勤’之形,却忽略了‘教’是‘勤’之魂,若非范兄点破,怕是要走入歧途了。”
范家国亦笑道:“徐兄论‘勤’,字字珠玑,让我想起凤山学派的学子,正该补上‘勤修实务’一课。”
二人一见如故,当即以兄弟相称。此后往来频繁,或在豫章书院的讲台上共论经史,或在徐孺子故里的竹下探讨民生,有时争得面红耳赤,转瞬间又相视而笑,情谊日笃。
宜黄县的黄氏医馆,此时正迎来送往。黄老爷子故去后,继承他衣钵的范家义义不容辞带着一众师兄和师弟们撑起了整个药馆,他已年近半百,鬓角染霜,却依旧每日坐诊。药馆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弟子黄宫绣——黄宫绣是黄老爷子的族孙,天生对药材敏感,辨药、制药的本事青出于蓝,连范家义都常说“宫绣将来定能超越我”。师徒二人联手,不仅治好过江西巡抚的顽疾,更走遍乡野,采集草药,修订《民间验方集》,黄氏医馆的名声早已传遍赣东。
福建泉州的洪槐商号,范家文正站在码头,看着自家的商船扬帆出海。这些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垄断了闽赣的茶叶、瓷器贸易,还在吕宋、暹罗开了分号,将江南的丝绸、江西的夏布销往南洋,又把胡椒、苏木运回内陆。儿子范立新已能独当一面,正站在船舷边核对货单,声音洪亮如范家文当年。
而范家馨,这位爱游山玩水的姑娘,数年前在黄山偶遇了一位写生的画师。那画师是江南望族之后,与她一样痴迷山水,二人一见倾心,结为连理。如今她常住苏州,却仍改不了旧习,时常带着丈夫游历名山大川,寄回的书信里满是“黄山云海”“西湖烟雨”,字里行间都是惬意。
平静的日子在乾隆十六年被一则消息打破——皇帝要御驾南巡!
消息传到南昌府时,范家国正在与徐文达探讨《水经注》。听到消息,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郑重。
“南巡关乎江南吏治、民生,豫章书院作为江西文脉所在,怕是要迎来圣驾亲临。”徐文达沉声道。
范家国点头:“需即刻整顿书院,梳理近年教学成果,更要体察民间疾苦,若圣上垂询,方能言之有物。”
消息传到宜黄,范家义连忙清点药库,吩咐黄宫绣:“备好常用药材,若南巡途中有需,不可怠慢。”
传到泉州,范家文当即放下南洋的生意,赶回南昌:“洪槐商号是范家产业,若圣上问及商贾之事,我需在旁候命。”
传到西宁,范家武接到家书时,刚从哈密回到西宁操练新兵。他摩挲着信纸,对身边的范立强道:“圣上南巡,江南定是重中之重。你大伯在豫章书院,责任不轻。”
范立强望着东方,眉心青印微闪:“爹放心,大伯他们自有章法。只是……南巡路上,恐有变数。”
风,轻轻的吹过这边神奇的土地,似乎从江南吹向了西北,又从西北卷回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