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十二章 南迁迷途
崇祯十七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西宁卫的范家祠堂里,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着范桂荣布满皱纹的脸。他已年过古稀,背驼得像座小山,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那块拼合的槐木牌——牌面的纹路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祥。
祠堂外,传来范继祖急促的脚步声。三十岁的他早已褪去青涩,眉眼间带着风霜刻下的坚毅,只是此刻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塘报,声音都在发颤:“爹,京城……京城没了!闯王李自成破了城,皇上……皇上在煤山自缢了!”
“哐当”一声,范桂荣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衣袍,他却浑然不觉。满堂的族人都惊呆了,有人低低啜泣,有人瘫坐在地,祠堂里瞬间被绝望的气息淹没。
范承已在数年前故去,如今范家全靠范桂荣撑着。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槐木牌重重拍在供桌上:“哭什么!天塌不了!咱范家从洪洞走到现在,哪次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可坏消息接踵而至。没过几日,又传来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降清、引后金(此时已改国号为清)入关的消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文还没在坊间传开,后金铁骑屠戮明人的消息已如乌云般压到西宁卫——大同府被屠城,宁夏镇血流成河,凡是抵抗的城池,破城后皆是“十日不封刀”。
西宁卫指挥使张大人召集乡绅议事,面色凝重地出示了南明弘光帝的诏书:“朝廷令我等回撤南方,死守长江天险,保住半壁江山!”
听到这个消息的范家祠堂里再次聚满了族人,争论声此起彼伏。
“不能走!咱在西宁好不容易扎下根,田产、商铺都在这儿,走了就是一无所有!”有人红着眼喊道。
“不走等着被屠城吗?”范庆丰攥着拳头,他比范继祖大三岁,性子更烈,“我爹就是被后金兵伤的,这些鞑子根本不是人!”
范桂荣沉默着,手指一遍遍划过槐木牌。他想起当年在西天王母道场的奇遇,想起寻找九天玄女三姐妹道场的誓言,可眼下,别说寻道场,连活下去都成了难题。他对着牌位拜了三拜,将木牌放在供桌中央,闭上眼睛默念:“列祖列宗在上,玄女神只在上,范家该何去何从,求您指条明路。”
良久,他睁开眼,牌面的纹路在烛光下似乎偏向南方。
“走!”范桂荣猛地拍板,声音沙哑却坚定,“留着家业是死,南迁或许还有条活路。范家的根,不是田产商铺,是这几十口人!”
决定一出,全族上下连夜收拾。范继祖和范庆丰带人清点粮食、牲口,只带最要紧的财物和御寒的衣物,祠堂里的牌位和那块槐木牌被范桂荣亲自收好,贴身带着。
次日清晨,范家几十口人跟着西宁卫的迁徙队伍,踏上了南迁之路。队伍里还有不少其他人家,拖家带口,背着行囊,像一群被驱赶的羊,朝着未知的南方挪动。
一路南下,景象惨不忍睹。官道两旁尽是废弃的村落,残垣断壁间偶尔能看到白骨,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听说了吗?南京城破了!弘光帝被抓了!”
“福州又立了个唐王,叫隆武帝!”
流言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传播,粮食越来越少,到后来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充饥。范家的牲口早就杀了分食,妇孺们走不动路,全靠范继祖、范庆丰等年轻力壮的汉子轮流背着。
行至四川边境时,他们遇到一队溃败的南明兵,说南京确实陷落了,如今隆武帝在福州称帝,号召天下勤王。
“不能去福州,太远了!”范桂荣看着病倒的族人,咬着牙决定,“走水路,顺嘉陵江而下,先到江西再说!”
他们花钱雇了几艘破旧的木船,沿着嘉陵江南下。江风刺骨,船上挤满了人,疫病开始蔓延。范桂荣的二儿媳染了病,没几天就没了;范庆丰的小儿子掉进江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每过一日,船上的人就少几个,哭喊声被江水吞没,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不知漂了多少日夜,船终于驶入江西境内,在九江府彭泽县的一处荒村靠岸。范桂荣拄着拐杖下船,回头清点人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当初从西宁出发的几十口人,如今只剩下他和范继祖、范庆丰,外加十来个妇孺,个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好在还有三个半大小子,六七岁的年纪,一脸的蜡黄却盖不住坚毅的眼神。
范桂荣轻叹一声:“也算给范家留了几个种子”。
荒村里只有几间倒塌的土屋,四处长满了野草。范继祖和范庆丰找了间相对完好的屋子,用茅草堵住破洞,又去江边打了些鱼,才算升起第一缕炊烟。
范桂荣将槐木牌小心翼翼地摆好,一同带出来的牌位早已在一路奔波中不知所踪……他摸了摸木牌,牌面凉得像冰,没有任何预兆,仿佛也耗尽了力气。
“爹,先喝点鱼汤吧。”范继祖端着一碗浑浊的鱼汤进来,眼里布满血丝。
范桂荣接过碗,却没喝,只是望着窗外荒芜的田野。长江就在不远处,江水呜咽,像是在为这颠沛流离的命运哭泣。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这残破的范家,还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范庆丰走进来,手里拿着半块从地里挖的红薯,沉声道:“叔,继祖哥,刚才去村里打听,说清兵快打到九江了,隆武帝在福州也撑不住了……”
屋里一片死寂。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绝望。
范桂荣突然举起手里的槐木牌,对着北方重重一磕:“列祖列宗,玄女神只,范家没对不起谁!洪洞逃难,塞北守边,宁夏经商,西宁扎根……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啥要赶尽杀绝?!”
声音在空荡的土屋里回荡,家族命运在国运衰微面前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力。范继祖和范庆丰别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远处的长江,依旧滚滚东流。属于大明的荣光早已消散,属于范家的路,似乎也走到了尽头。可那半块槐木牌,在范桂荣的掌心,却微微透出一丝暖意,像是在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算绝路。
荒村的夜,格外漫长。但天总会亮,路,也总要接着走下去。哪怕只剩下这十几口人,范家的骨血,也得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寻一个活下去的理由。